袁承天目睹这石室之中这些互相残杀的人,心中生起莫名的伤感,不由气由膺发,仰首长啸,以舒胸中许久的块垒,因为世路不平,世道艰险,不知哪里是我世外桃花源!再回首看人间,多是猛虎与豺狼,伺机噬人间!不由得想起这些年忧患之中,看尽悲欢离合,尤其身边至亲之人一个个离去,让他倍感辛酸,有时便自茫然,心想:我来世间此生为何?有时又想起当年的袁督师的义不畏死,似乎是想以死证明自己忠君爱国,可是却落得了个尸首不全的下场,而且当时还有民众恨不得吃其肉,寝其皮,以为他是里通外国的无耻奸贼!由此可见世间人心之恶,一至如此?想到他当时虽慷慨激昂,蹈死不顾;然而当他看到围观民众不是敬重他,而是要生吞活剥于他的那种冷酷无情之时,想来心中也是说不出的忧患——一种脱离愤怒的的忧患!他不忧虑自己生死,所虑者乃是千千万万的大明百姓自此而后恐怕要沦为敌国的奴隶!可是一切皆有定数,似乎天命不可改变,他的精诚依旧唤不醒沉睡麻木不仁的世人!
忽然角落传来簌簌声响,打破他的沉思。他忽然想起自己是要找逃出生天的法子,怎么一时懵懂起来了,不由得连连懊悔,恐怕碧儿在外面一定等得心急了,自己却还在这里婆婆妈妈做这无谓的事情。他一边恼恨自己一边走进石室深处,只是心想他们是如何进入的,因为外面的走道之中全然没有打斗兵器的痕迹,心中不免纳罕。他心想他们这些人都是有爹爹和娘亲,可是为了各自的立场抑或是心中的理想与执念而互相戕杀,似乎不为人道?可是千古以降,王朝兴迭莫不如是,又岂是现在而为?他又在此伤感连连,但觉来日大难,去日无多,真是世事无常,人的生命有时竟如此脆弱,在历史的洪流的倾扎之中似乎微不足道,可是他们生前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有血有肉,有行为有理想,有担当有责任;可是一旦置身于那乱世之中便是人命贱如狗,谁人会想起他们这些出身寒微之人,仿佛无人会纪念于他们!原来上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天下百姓为刍狗,自古以来,概莫能外!
他将这些兵士的尸骸移开,又向里走,只见尽头又是一道石门,似乎有千钧之重。他的心头不由一震,心中便豁然明白:这石门之后定是一条山道,可以贯穿这石室,否则那些清兵又不是神仙,怎么会平空出现在这石室之中?他大步走前,仔细观看只见石门稳于泰山嵌入地上深达尺余的石槽之中,所以只要这石门一经落下,入了石槽便是神仙也难搬运,以至这石室之中众人互相戕杀,无一人可以生还。
袁承天心想:虽然看似这石门不可动摇,实则不然,必有其它的法子。他手持手中几乎快燃尽的木棒,上下左右端详,誓要从其中找到破解的法子。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石门上方,只见上面有铁链滑动的痕迹,心想必有所原因。于是乎他跃身而上,以手为钩勾住那石门上方的突出的边缘,抬头查看便发现上头隐隐有亮光闪动,在这黑暗之中犹为显眼。他的心中不由一动,便伸手去拿……忽然头脑之中闪现一个念头:不可以……这念头刚落只听石门上方嗖嗖一连射出几十支铁箭,虽然岁月久远,可是依旧劲风迫人,斫人肌肤,几乎令人遍体生寒。
袁承天惊觉身形已变,手脚并用,以掌击那石门身子跃过门楣,这些沉重的铁箭一一从足下穿过,有的射入对面的石壁缝隙之中,有的则跌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呛呛啷啷之声,在石室之内久久不绝,可见其沉重,如果当时袁承天察觉稍慢,此刻只怕已然被射成了全身羽箭的刺猬,性命再难保全了!
袁承天身在半空,踢足换气,身形如燕轻灵灵换了几个方向,当身子下落之时又自拔起,因为他知道这石门上方那隐藏的铁链必是开启这石门的关键所在,所以他还要试一试;虽然适才那危险经历让他惊出一身冷汗,现在想起来心头兀自骇然,可是为了可以和碧儿可以脱身,自己的生死又何惧哉?
此时石室之内已是黑暗不见些许微光,因为那火把已然燃尽,只有点点灰星,在那地上闪着光。袁承天身子悬空,右手搭在那石门上方的边缘,左手抓住那铁链在手,心中一喜,因为这铁链并未生锈,竟可以滑动。他人落下,手中铁链自然下落,不意这扇看似不可动摇的石门竟缓缓上升。原来机关所在便是这铁链,这下着实出乎意料。
袁承天喜出望外,不禁手舞足蹈,欢喜的像个孩子,仿佛又回那苦难的儿时——可是那时虽乞讨人间,有时露宿街头,可是心中却无而今这万千忧患、万千愁苦、万千无奈,有的只是忧患人间,有的只是感慨人生多艰,世路不平;他虽想扭转乾坤,可是有时又觉得凭己之力终是力有不逮!他也有万念俱灰之时,也想就此放下肩上重担,不再过问世事;可是每当念及天下还有人在风雪之中哀哀求生之时,便又自振作,心想:自己为什么总是优柔寡断,不能当机立断,总是妇人之仁,以至让身边至亲之人一个个离去,自己可不是罪人?
石门之外是风雪之夜,只见外面是山坳,树木杂生,已是枯槁,随手可折,往上是山巅,便是适才他和碧儿骑马经过之路——原来这石室处于山腹之中,也真是神奇。袁承天抬头见这雪花似乎又大了些,将山川覆盖,树木尽成了玉树琼枝,分外娇娆,透着是冰雪乾坤!
夜近三更,他无暇赏这雪,寻着山石又到山巅,只见足下是万里山川,张家口尽在眼下,雪夜之中尤见官兵巡城,隐隐约约可听到他们喊的口号。还有黄龙旗在北风吹雪中扑扑作响,似乎想展示清国兵士最后的倔强——因为胜败荣辱只在此张家口一役,若此城被攻破,那么京畿防守尽失,再无可御之兵,京都沦陷只是早晚之事。以多铎亲王之为人,只怕便是血流飘杵,万里无鸡鸣的情形;因为他可不是什么忧国忧民的大圣人,他是只管夺取天下,要天下万众皆要跪俯我脚下,看谁敢说半个不字!他誓要再开万世之基业,不世之功勋,重振天朝上国,万国来朝,四夷宾服之盛世……
忽地夜中传来夜枭的鸣叫,这才打破此处万物俱寂的气氛。他抹了一下不知是汗水抑或泪水,心想:天下苍生从来的罹难,只是他们只有默默忍受,事不得已是决然不会揭杆起义……不是他们无血性,乃是世间君君臣臣的教化让他们做事从来谨小慎微,从不越制!
雪愈下愈大,毫无收住的情形。他不由仰天长叹,又是感怀在心,在这茫茫白雪之中他渺小如无物,可是他虽碌碌无为,心中却有民族大义,不忘前明社稷!走到山崖,向下俯视这才发现那轩辕神剑依旧插于山石缝隙之中,因为有雪覆盖,所以如果不是仔细去看,是决然发现不了的。他将绳索系在山石旁一株老松树,然后下去,小心攀登,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如果一个不小心难免堕下去,尸骨无存!
虽然山石此时湿滑,可是他还要下去取下这把轩辕神剑,因为他不能辜负当初丐帮的陈平陈大哥所托,因为就目下情形而言天下反清复明的势力日趋式微——复明社已然土崩瓦解、洪武门已不在世上、而丐帮目前已悉数归皇帝一人节制,而其它帮派已不成气候,放眼天下只有袁门一力支撑,似乎力有未逮,一种孤身茫茫,不知何去何从的悲凉涌上心头;更可悲者是掌门大师兄率昆仑派已为朝廷所用,他已然将历代昆仑掌门所信奉的教条全然忘却,只是为了他一个人的野心而不顾民族大义,这岂不是一种悲哀!想起师父在世昆仑派声威日隆,而今掌门易手,不再有那肝胆昆仑的行为,反而日趋式微,成了世人口中不忠不仁不义不孝之门派,不知将来有何面目去叩见师尊?自己如果不能挽大厦之将倾,真是愧对师父对自己的授业之恩。
当他小心翼翼将这轩辕神剑取在手,心中不由一喜,便有所疏忽,一块山石滑落,往他头上落下,连带枯枝树木。当他惊觉之声,已临头顶,眼见一块重逾百斤大石便砸向他的头顶,如果一击命中只怕他性命难保。袁承天见机得快,手中长剑斜刺山壁呛地一声进去,接着他右手握剑,身子摇荡开去,只见这大石从他身侧落下。“好险,好险”他心中暗道。这时他身子悬空,摇来摆去,还好他有武功加持,所以并不会撞向山石,饶是如此也是惊险万分。
他稍做休息,向下觑视只见下面那颗大松树上虽已白雪茫茫,可是依稀可见碧儿在那儿似乎也望着他……他不由心中一动,心想:不知将来自己和碧儿该何去何从……一时又百感交集……
这时碧儿也亦见到了他,便扬声大喊。袁承天并不作答,因为此时不可出气呐喊,只有运用内功心法,待得心神已定,便觑准时机抽剑在手,身子飘下。好恰不恰正落在碧儿身边。这松树本来已覆盖满了白雪,又经袁承天下落,不觉又摇了摇,承受不住二人,只听喀喀声响,松树断折。袁承天见势不对,便将碧儿一把揽过,低声道:“碧儿……”话音甫落松树已然断折,向谷底滑落。袁承天已然借势脚蹬松树带着碧儿腾身跃起,并且手脚并用,左右双手不失时机勾住突兀可出的山石和树木,脚下一撑,身子再又升起,如此互相使力,不出片刻已跃至山巅。碧儿在他身后,紧紧抱着他的肩臂,直觉得自己仿佛腾云驾雾,不敢向下看,因为回看下面万壑纵横,深不见底,有阴森森地感觉,但觉遍体生寒,直骇得闭上双眼,不敢看上去,而且抱袁承天的双手也颤抖不已。
袁承天自然可以感受的到,心想:也难怪碧儿心生胆寒——只要自己一不留意便是尸骨无存,葬身谷底,试问谁不害怕?
待得身落平地,碧儿这才睁开双眼,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幽怨多于哀愁!袁承天见积雪盈尺,已没胫骨,行走维艰,心想看来步行是不行的,不如削木为犁带着碧儿在这积雪盈尺的雪地上滑行,这样一来可以事半功倍。他想到此处将碧儿放下,顺手从背后抽剑在手,手腕转动之间刷刷声响之间已将山石旁一株大树齐齐从中削断,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已削成了木板,然后看了看碧儿。此时碧儿也转头看来,于是两个人不觉四目相视,心中一暖,莞尔一笑,已然心意相通。想这碧儿自小生长一那绝域之地昆仑山上,每至冬天便是大雪纷至沓来,常常是雪大如席,有时经月不化。他们同门师兄妹便滑雪犁,找雪鸡,有时玩得不亦乐乎,常常忘了时辰,以至天黑回至玉虚宫,不免受到师父赵相承的责罚。其实说到责罚也只不过是用木尺打手掌抑或在九天玄女宫大殿诵读《度世人经》,众人每每诵读至那“人道渺渺,仙道茫茫……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高上清灵美,悲歌郎太空!……唯愿仙道成,不欲人道穷……束诵妖魔精,斩馘六鬼锋。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万里山川,白雪苍茫,只见雪地之上袁承天滑动雪犁游走在山间,虽然寒风袭面,可是心中却是热血沸腾,想起这一生忧患,不觉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碧儿在他身后紧紧拿住他的衣带,见这情形,心想:他从来都是忧患人间,不知时务,只是一味坚守自己的道德底线,可是在旁人看来他是个不识时务的呆子,他不明白天下大势所趋,已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扭转乾坤的;因为满人入主中土已有百多年,天下尽有汉人消磨志气,再无反清复明的心念,因为人人都为了一己之私,而枉顾道义;不知是悲是喜?他虽在困境中,可是依旧倔强,不肯认输,因为他相信天下总有志同道合的人,虽然明知不可为,可是他还要为之,因为人心不死,信念不灭!
碧儿见袁承天一无反顾,在这大雪飞扬中前行,忽生一种万古凄凉的感觉,想起“高上清灵美,悲歌郎太空……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她想袁师弟之所以不放弃,也许因为他心脉之中流淌着袁氏一门忠义千秋的血液,亦是汉人不懦弱的血液!——虽然有时未必成功,但是可以感醒世间多少的人!
袁承天心无所寄,带着碧儿两个人冒着大雪茫茫中前行。木犁发出吱吱地响声,又隐隐约约听到远处的野狼的嗥叫声,不由得忽觉此生去日无多,来日大难;虽然心有碧血丹心,但是总是无处可售,目视天下只有袁门一力承担反清复明的事业,自己有时感到茫茫无所依,不知将来该如何自处……
碧儿虽在袁承天身后,手拿衣带不让自己脱离木犁,可是依稀可以感受的他的意志消沉,心中不禁伤感连连心想:难道阿天不再是以前那个风华正茂,肝胆昆仑,有时怒指乾坤错,有时横剑斫天南的意气少年?……而今……而今这位小师弟似乎已是万念俱灰,对家国事业全不作想,只想浑浑与众人无异……也许是他看破世俗,想来人生一世皆是一场大梦!只是人人身陷其中而不知迷途知返,总是做着无谓的事情!忽然她情到悲处不禁歌唱道:“茫茫红尘一场梦,谁对谁错皆有天定!问苍穹,鸿蒙初开谁为情种,空让世人生死牵挂,不知何处是家乡?哭一场,笑尽天下人,无一人是英雄?说什侠气满天,行道处也不过是逢场作戏!我欲叩问上天,为何忧患人间,苦让人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