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尾体色青黛、形貌奇古的大鱼半隐在汤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枚横在鱼项、据说能避刀兵的骨质“宝剑”,正是雅鱼最贵重的标志。
汤中翻滚着各类山珍野蕈,灰白的牛肝菌、红棕的松菌、纤细的竹荪……吸饱了鱼骨的精华,香气醇厚霸道,几乎凝成实质。
段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忍不住连吸了几下鼻子。
萧峰伸出粗壮的竹筷,从鱼背上稳稳夹起丰腴洁白的一大块鱼肉,肉质紧实细嫩得如同上好脂玉。
他不蘸任何调料,直接入口咀嚼,那份属于深水清流的洁净鲜甜瞬间充盈齿颊。
他眼睛一亮,赞叹脱口而出:“好鱼!”
随即端起盛满浑白酒液的海碗一饮而尽,酒水的粗粝恰好压住了鱼鲜的极致,带来奇妙的和谐。
他索性放下筷子,捧起砂锅大口啜饮鱼汤,滚烫浓白的汤液如同琼浆灌入,额头迅速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畅快地呼出一口带着浓烈酒肉气息的热气,胸中的浊郁仿佛被这鲜汤涤荡一空,只留下江河般汹涌的快意。
“痛快!”萧峰再次斟满酒碗,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周围同样举杯畅饮的船工、挑夫。
他拍开邻桌一位赤膊老艄公桌上那坛更简陋的酒壶泥封,不由分说地倒满了彼此的粗陶碗。
泥黄的酒浆在粗碗中震荡。
“老哥,这青衣江上的船,可比我这陆地的脚程如何?干!”
他声如洪钟,融入一片肆无忌惮的笑语喧嚣里。
酒水顺着他的络腮胡须滴滴答答落在粗糙衣衫的前襟,很快洇开深色的一片。
康敏一直伺机而动。
萧峰一碗酒尽,陶碗刚刚落在桌上发出闷响的刹那,她便盈盈站起,手中已执起长柄汤勺,嗓音是精心调制过的蜜糖:“萧大哥,再添些热汤吧?这雨寒浸骨的……”
身体前倾的刹那,那股她身上特有的馥郁甜香也如水波般扩散开来,手臂如蛇探出,目标直指萧峰紧握酒碗的手背。
眼看就要触及。
萧峰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就在那冰凉指尖将及未及的刹那,他猛地站起身来,巨大的动作使得沉重的长凳被带得吱嘎一声刺响,整个人已大步踏向敞开的窗边。
他直接推开那扇本就半支着的木窗,豪雨瞬间劈头盖脸打来,他却恍若未觉,深邃的目光如同刀锋一般,刺破外面密如织锦的雨幕,锐利地投向遥远江面的某个方向——那里乌云与怒涛连成铅灰色的浑浊一片,仿佛潜藏着无数不安分的影子。
雨水毫无遮挡地砸在他身上,衣服立刻湿透,紧贴出岩石般鼓胀的肩背轮廓。
康敏僵在那里,汤勺里的滚热汤汁溅出几滴落在她光洁的手背上,烫得她微微一颤。
窗外倒灌进来的劲冷风雨将她精心梳理的发髻边缘瞬间吹乱,湿漉漉地贴在脸颊。
她精心准备的甜笑彻底冻结在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尽,徒留一片死寂的惨白。
店堂里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按下了消音键,只剩下窗外凄厉的风雨和江河奔流的沉闷怒吼。
段乔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屏住呼吸看着这凝固的一幕,目光最后落在师父湿透却如礁石般稳固的背影上,一种夹杂着安心与敬畏的情绪悄然在心中滋长——那背影便是风雨飘摇中唯一的岸。
离开雅州城的最后一日,清晨的空气中尚残存着夜雨的沁凉水汽。
道路愈发陡峭狭隘,马车行进在峭壁边缘蜿蜒如蛇的土径上,一侧是幽深得令人目眩的万丈峡谷。
段乔甚至不敢太靠近外侧驾车,耳边只有滔滔水声,越来越清晰轰鸣,从脚下的深渊升腾上来,如同持续不断的地底惊雷,震得车辕都在微微发颤。
这就是传说中凶险无比的大渡河了,其声威如同某种洪荒巨兽的低沉咆哮。
康敏斜靠在车厢里,神色虽仍带着一丝强撑的冷峭漠然,但眼下一抹疲惫的青痕却难以掩饰。
当马车因剧烈颠簸猛地倾斜时,她保养得宜、涂着蔻丹的指甲下意识地狠狠抠进了身下垫着的柔软皮囊里,留下几个深陷的印记。
段乔紧攥缰绳的手心全是冰凉的汗水,每一次车身震动都让他心跳骤停一拍。
唯有萧峰挺直的脊梁始终如一,未曾有一刻动摇。
终于在天色将暗未暗之际抵达黎州地界,汉源城以北一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驿站。
驿站歪斜倚靠着一处裸露的巨大岩壁搭建,粗大的圆木为柱,缝隙间糊着早已被岁月和风雨剥蚀得坑坑洼洼的黄泥。
驿站后面不远处便是咆哮的大渡河,那沉闷如雷的水声成了这里永恒的背景噪音,连脚下的泥土都仿佛随之震动不息。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湿气、泥腥味,还有一种刺鼻的烟熏炭火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