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框是早已褪色发黑的木头,嵌着一块同样饱经风霜的旧木板,上面用墨色极浓、却已斑驳脱落的毛笔字写着:
【墨缘斋旧书】
字迹筋骨尚存,却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寂寥。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糊着旧报纸的窄门,一股迥异于尘世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是霉味,而是更古老、更庄严的混合体——陈年宣纸在幽闭岁月里缓慢释放的、带着纤维韧性的微甜。
松烟墨沉淀百年后特有的、如同古木年轮般的沉厚;以及尘埃在漫长光阴中发酵出的、一种近乎檀香的悠远底蕴。
空气凝滞,仿佛连时间在此地都放缓了脚步,变得粘稠而肃穆。
光线吝啬地从两盏蒙尘的、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泡中挤出,晕染出昏黄的光域,勉强勾勒出空间的轮廓。
这哪里是店铺?分明是一座书籍的陵寝,一座沉默的圣殿。
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由深色、纹理粗犷的老榆木打造,历经岁月摩挲,边角已磨出温润如玉的包浆,像沉默的巨人肋骨,支撑起这片知识的苍穹。
架上并非整齐码放,而是层层叠压、纵横交错,如同远古地层被蛮力挤压后的剖面。
泛黄的线装书毛边裸露,如同卷轴残片;褪色的蓝布函套包裹着厚重的典籍,其上题签墨色已淡;更有蒙尘的卷轴斜倚在角落,轴头温润,仿佛刚被某位先贤搁下。
各种形制、不同年代的书籍在此沉眠,堆积出一种令人屏息的、近乎神圣的丰饶。
地上亦是书的国度,用粗粝的麻绳捆扎,或用厚实的桑皮纸衬垫,形成一个个沉默的、微缩的文明丘冢。
最深处,一张同样饱经沧桑的宽大木桌后,坐着一位老者。
他身着洗得发白的藏青布袍,身形清癯,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
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巧的铜框圆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古井。
一盏小小的、绿玻璃罩的豆油灯(仿古式样)在桌上投下摇曳的暖光,灯下摊开一部纸色如栗的册页,他枯瘦的手指正缓缓拂过一行行竖排的墨迹,对来者恍若未觉。
孟屿踏入这片沉静,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再放轻,如同朝圣者踏上圣地。
他松开大力的手,目光如虔诚的烛火,扫过那沉默的巨人书架。
指尖无意识地掠过那些书脊,触感各异:有的冰凉如青铜,那是函套的金属包角;有的温润如璞玉,那是楠木夹板的书板;有的粗糙如砂石,那是未经裁切的毛边纸本。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侧身避让着地上的书丘,身体几乎贴着那承载着千年重量的书架穿行。
大力并未紧随。她立于门口那片相对“开阔”的微光里,目光同样被这浩瀚的典籍之海吸引。
但她的视线很快落在孟屿身上——他微微仰首,目光锐利地穿透尘埃,扫过一排排沉睡的书脊,那专注的姿态,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者的肃穆。
她悄然取出相机,屏息凝神,镜头无声地对准那个在书山册海缝隙中跋涉、如同在时光长河里溯流而上的背影。
指尖轻触,微不可闻的“咔嚓”一声,融入这无边寂静,未激起一丝涟漪。
孟屿对此浑然未觉。他的心神早已沉入这片无垠的书海,被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直觉牵引。
他在寻觅什么?或许是一种共鸣,一种被这沉静之地唤醒的、对某个失落时代、某段湮没回响的渴望。
骤然,他的脚步在一面靠墙的书架前凝固。
这书架比其他更显古拙,木色深沉如铁,纹理虬结如龙蟠,散发出一种历经无数寒暑的沉郁之气。
书架上层堆积的典籍几乎被尘埃封存,书名难辨。然而,他的目光却如磁石般,死死吸附在书架最底层,贴近冰冷地面的阴影深处。
那里没有散落的书册,只有几个用厚实的靛蓝粗布严密包裹、以玄色丝绦仔细捆扎的长方形包裹,如同供奉于神龛深处的圣物。
其中一个包裹的边角,许是丝绦经年松弛,靛蓝粗布微微掀开一线,露出内里一抹惊心动魄的深紫!
那深紫并非寻常染料的色泽,它厚重、内敛,仿佛沉淀了无数星辰的光辉与黑夜的深邃,在昏暗中幽幽流转,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仪与沧桑。
孟屿的心跳骤然停滞。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缓缓屈膝,单膝点地,如同向先贤行礼。
指尖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极其轻柔地拂开包裹上沉积的岁月之尘。触碰到那抹深紫的一角,冰凉而坚硬,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他尝试着,用指尖最细微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拨开旁边挤压着它的另一包裹,让那一线深紫暴露得更多。
终于,借着身后豆油灯那微弱却执着的光晕,他看清了那深紫色硬质封面(特制漆布)上,以纯金锤揲而成的、古朴庄重的篆体书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