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桧在镇口便下了马,命护卫在原地等候,只带着王彦升和两名书吏,步行入镇。
他走到一个正摆摊售卖自家黍米的老农面前,见其年约花甲,面容黝黑,布满风霜,但精神尚可,便温和地拱手问道:“老丈,借问一声,今岁这田里的收成,比起往年如何啊?”
那老农见秦桧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身后还跟着随从,便知不是寻常人物,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略带几分拘谨地回道:“回……回这位官人话,今年托天之幸,风调雨顺,俺们这山疙瘩里,收成倒比前两年强上不少咧。朝廷的体已政策也好,听说减了些个苛捐杂税,还给发了些新谷种,俺们这些泥腿子,日子……日子比那兵荒马乱的时候,可是松快多了。”他说的是一口带着浓重西北口音的官话,有些词语发音古怪,但意思尚能听明白。
“哦?朝廷的体已政策?”秦桧闻言,心中微微一动,追问道,“老丈可否细说一二?是何等政策,让尔等觉得松快了?”
“嗨呀,官人,俺们庄稼人,哪懂什么大道理。”老农憨厚地笑了笑,挠了挠头,“就听村里的里正说,是当今陛下圣明,体恤俺们小民不易,免了些徭役,田赋也比以前轻了些。还有,前些日子,刘将军……哦,不对,听闻朝廷要给刘将军升官哩!刘将军带兵打跑了那些不长眼的夏贼,俺们这地界,安生多了!以前那些夏人,隔三差五就来骚扰,抢牛抢羊,如今……哼,再不敢来放肆了!”
“刘将军威名,看来已深入民心啊。”秦桧目光一闪。
“可不是嘛!”老农一听提到刘法,顿时来了精神,脸上露出一股由衷的自豪与敬佩,“刘将军那可是俺们这西北边关的定海神针!有他老人家在,那些夏贼崽子,哪个敢伸头?俺们这些小老百姓听了,都盼着朝廷好好赏赐刘将军呢!”
秦桧与王彦升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喜色。看来,官家擢升刘法的恩旨,虽然尚未正式宣读,但其大致内容和朝廷的褒奖之意,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在边境军民中传扬开来,极大地鼓舞了人心,也提升了朝廷的威望。这对他此次出使,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助力。
正说话间,街头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夹杂着几声激动的争论。秦桧循声望去,只见一群头戴毡帽、身着皮裘,看似是来自西域或更远地方的胡商,正围着几名汉人商贾模样的男子,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情绪似乎有些激动。
“那边是怎地了?莫不是起了争执?”老农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张望。
秦桧心中一动,对王彦升道:“彦升,我们过去看看。”
二人穿过人群,走到近前。只听那群胡商中,一个高鼻深目、满脸虬髯的大胡子,正用生硬的汉话,夹杂着几句秦桧听不太懂的番语,大声说道:“……凭……凭什么不让我等过去?我等乃是奉了……奉了贵国朝廷的许可,前来行商的!尔等……尔等岂敢阻拦?”
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几名看似是本地的牙行经纪,此刻正满脸为难地解释着什么。
“这位胡商大哥,莫要动气,莫要动气。”一名汉人经纪陪着笑脸道,“并非是我等有意为难,实在是……实在是近来边境上有些不太平,官府有令,所有前往西夏的商队,都需严加盘查,查验文书,不得夹带违禁之物。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啊。”
“不太平?查验文书?”那大胡子胡商眼睛一瞪,“我等都是正经商人,贩运的都是些绸缎、茶叶、瓷器,哪有什么违禁之物?你们这分明是……是故意刁难!”
“就是!就是!”旁边几个胡商也跟着起哄,“我们年年都走这条道,以前也没这许多规矩!如今倒好,查过来验过去,耽误了我等的行程,损失了银钱,谁来赔偿?”
秦桧听至此处,已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看来,是刘法在边境的强硬反击,以及朝廷对西夏态度的转变,使得边境州府加强了对来往商旅的管控,特别是针对前往西夏的商队。这自然会引起一些习惯了以往宽松环境的胡商的不满。
他上前一步,朗声道:“诸位稍安勿躁,在下乃朝廷奉使,路过此地。敢问这位胡商大哥,尔等可是要前往西夏兴庆府?”
那大胡子胡商见秦桧一身官服,气度不凡,不似寻常小吏,便收敛了几分怒气,打量着秦桧道:“正是。这位……这位官爷,我等都是大食国来的商人,年年都来贵国贩运货物,与西夏那边也素有往来。不知为何,今年这关卡盘查,却比往年严了数倍不止?”
秦桧微微一笑,道:“胡商远来辛苦,我大宋一向鼓励通商,保护正当商旅。只是,近来西夏边境不宁,屡有部族袭扰我朝,杀我军民。为保两国边境安宁,也为诸位商旅自身安全着想,官府加强盘查,亦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诸位体谅。”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诸位放心,只要尔等手续齐全,货物合规,我大宋官府绝不会无故刁难。若有官吏借机勒索,诸位亦可向本官举报,本官定当严惩不贷!”
那大胡子胡商听秦桧说得合情合理,且言语间颇有维护之意,怒气便消了大半,拱手道:“原来如此。多谢官爷解惑。我等自会配合查验。”
其他胡商见状,也纷纷点头称是。
秦桧又向那几名汉人牙行经纪问道:“除了加强盘查,官府可还有其他示下?”
一名经纪连忙躬身道:“回禀这位上官,府衙有令,近来所有前往西夏的货物,特别是铁器、硫磺、硝石、粮食等物,皆需严查来源去向,若无朝廷特许文书,一概不准出关。听闻……听闻是怕这些物资落入歹人之手,资助匪类。”
秦桧闻言,心中雪亮。这分明是陛下早已布下的后手,意在从经济上对西夏施加压力,限制其获得战略物资。看来,陛下对西夏的警惕和防范,远在他这个使臣出发之前,便已开始部署了。
“如此甚好。”秦桧颔首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尔等依令行事,也是尽忠职守。”
他又对那些胡商道:“诸位既是远来客商,想必也听闻了一些关于西夏朝堂之事。不知……可否与本官分说一二?”
那大胡子胡商与同伴们对视一眼,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回官爷话,我等也只是道听途说。听闻……听闻西夏皇帝李乾顺,近来很是头疼。南朝……哦不,是大宋天子雷霆震怒,派兵在边境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顿。如今西夏朝堂之上,吵得是不可开交。有的说要与大宋拼个鱼死网破,有的说要赶紧派遣使臣,送上公主美女,卑躬屈膝地求和呢!”
“哦?竟有此事?”秦桧故作惊讶,心中却是了然。看来,西夏内部关于“战与和”、“联姻与否”的争论,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是啊是啊,”另一个尖嘴猴腮的胡商抢着说道,他操着一口更加生硬的汉话,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听说那个什么……什么翊卫将军察哥,凶得很,天天在他们皇帝面前喊打喊杀!还有那个什么礼部尚书李仁爱,就是上次去你们汴京的那个,他倒是想求和,可他们皇帝……嘿嘿,怕是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呢!”
“那他们最终,是倾向于战,还是倾向于和呢?”秦桧看似随意地问道。
“这个……小的们就不知道了。”大胡子胡商摇了摇头,“不过,我等在来此之前,倒是听兴庆府的朋友说,西夏宗正府,似乎真的在挑选合适的宗室女子,准备……准备送往贵国,以示修好之意。连陪嫁的驼队,都开始暗中置办了。”
秦桧闻言,心中暗自冷笑。这李乾顺,果然是打的如意算盘,想用一个女人的牺牲,来换取国家的安宁,却又不肯在实质问题上做出让步。当真是……天真得可笑!
“多谢诸位告知。”秦桧对众胡商拱了拱手,“本官还有公务在身,先行一步。诸位若在途中遇到任何不公之事,皆可到前方河州府衙寻本官申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