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听到大赦令,杨恬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栽倒在田埂上。
他强撑着,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踉踉跄跄地跟着人群走向田边一处简陋的草棚。
午餐是硬的能硌掉牙的杂粮窝头,和一碗漂浮着几片烂菜叶、几乎看不到油星的清汤。杨恬找了个角落的阴影坐下,背靠着支撑草棚的柱子。他顾不得窝头的坚硬和难以下咽,只想尽快补充一点体力。他狼吞虎咽地啃着,粗糙的颗粒刮着喉咙。
他偷偷掀起裤腿,看向脚踝。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留下两个细小的、微微发黑的牙印。
周围的皮肤肿胀发硬,颜色青紫,麻木感依旧强烈,但奇怪的是,那种令人心悸的麻痹感似乎没有继续向上蔓延,也没有出现老刘所说的“麻半天”那种彻底失去知觉的情况。
痛,依然很痛,但似乎……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杨恬心头闪过一丝疑惑。是那铁线头的毒性不强?还是自己运气好?
他不敢深想,也无力深想。匆匆啃完窝头,灌下那碗寡淡的汤,他靠在柱子上,闭上眼睛,只想抓住这短暂的一点时间,恢复一丝力气。
下午的劳作如同地狱的延续。麻木的伤腿成了巨大的负担,每一次移动都无比艰难。头顶的烈日无情地炙烤着,汗水流进伤口,带来一阵阵刺痒和火辣辣的痛。
他负责的区域只清理了不到三分之一。王执事冰冷的目光不时扫过,像鞭子抽在他身上。
“废物!一上午就弄了这么点?”孙猴不知何时又溜达过来,看着杨恬身后那可怜巴巴的一小片清理过的土地,嗤笑道,“下午再干不完,等着吃鞭子吧!嘿嘿,王老头那鞭子,抽在身上可是能见骨头的!”
杨恬低着头,汗水顺着下巴滴落。
他不再理会孙猴的聒噪,只是咬着牙,更加拼命地挥动锄头。手臂早已酸痛到麻木,后背的淤伤和脚踝的刺痛在高温下仿佛要燃烧起来。
汗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他只能凭着本能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刨土,挖根,甩掉藤蔓……
锄头越来越沉,每一次举起都像是在对抗一座大山。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只有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和锄头刨进土里的沉闷声响。意识在高温、剧痛和极度的疲惫中渐渐模糊、飘散。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感觉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随时可能倒下时,一股极其微弱的暖流,突兀地从他脚踝那青紫肿胀的伤口深处,极其缓慢地渗了出来。
那暖流微弱得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感觉。
它流淌过的地方,那尖锐的刺痛和沉重的麻木感,似乎……被极其轻微地抚平了一丝?
如同滚烫的铁块上滴落了一滴微不足道的凉水,瞬间就被蒸腾的热气吞没,但那一刹那的清凉感却真实存在过。
杨恬猛地一个激灵,昏沉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异样感惊得清醒了一丝。
他下意识地停下动作,低头看向脚踝。伤口依旧青紫肿胀,外表看不出任何变化。刚才那感觉……是错觉吗?是濒临昏厥前的幻觉?
他甩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一定是太累太痛了,一定是!
就在这时,王执事那如同催命符般的沙哑声音再次响起:“酉时到!收工!”
杨恬抬头,才发现日头已经西斜,在山谷对面巨大的山体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看了看自己身后那片田地,只清理了不到一半。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果然,王执事那阴鸷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落在他身后那一片狼藉上。刻薄的嘴角向下撇得更厉害了。
“杨恬!”冰冷的声音像鞭子抽在空气里,“你磨了一天洋工?就这点地方?晚饭别吃了!留下!干不完,今晚就睡地里!”
冰冷的话语砸下来,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周围收工的杂役们投来或同情、或麻木、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然后纷纷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孙猴临走前,还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无声地用口型说着“活该”。
杨恬站在原地,身体晃了晃。饥饿、剧痛、疲惫、绝望……
种种感觉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脚踝伤口处,那丝微弱的暖流早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剩下更加清晰的痛楚和麻木。
他默默捡起地上的锄头。锄柄冰凉,硌着他磨破的手掌。山谷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远处藤椅上王执事那模糊的身影。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细,孤独地投射在杂乱的田埂上,如同一个被遗弃的符号。
夜色,无声地笼罩下来。山谷里的风开始变冷,吹在汗湿的身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黑暗像浓稠的墨汁,一点点吞噬着周围的一切。杨恬机械地挥动着锄头,手臂早已失去了知觉,只是麻木地重复着动作。
汗水干了又湿,在脸上留下一道道泥痕。脚踝的伤口在寒冷的夜风刺激下,传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王执事那张橘子皮似的脸终于从藤椅的阴影里露出来,浑浊的眼睛扫了一眼杨恬身后那片终于清理得差不多的土地,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驱赶苍蝇般挥了挥手:“滚吧!明天要是再这么磨蹭,鞭子伺候!”
杨恬如蒙大赦,丢下锄头,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伤腿,踉踉跄跄地朝落霞坳的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深一脚浅一脚。山路崎岖,黑暗浓重,只有远处坳口几盏昏黄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指引着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