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哥?”云儿小手紧捂住微张的樱唇,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惊疑不定,“莫不是……莫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那书院里的陈老学究……”她吐了吐粉嫩的小舌,一脸后怕。
“呔!胡言乱语!”孙若云手中的银箸毫不犹豫地轻敲在女儿光洁圆润的额角,嗔道,“不许编排师长!陈夫子乃海内文宗,当代硕儒,德高望重!是你爹爹磨了三个多月嘴皮子,磕了多少人情,方才求得他破例点头!”语毕,她转向徐云瀚时,语气已如暖阳融冰,温婉柔和:“你三叔说得极是,瀚儿天资颖慧,禀赋绝佳,确该好生进学求个功名前途。只是……”她眼波流转,带着些许无奈和纵宠瞥向犹自撇着嘴一脸不情愿的小女儿,语调轻缓如溪流拂过卵石,“这丫头顽劣,去年气走了三位西席先生,往后同窗伴读,你这个做兄长的,可要多费心看顾些、提点些才好。”
第十四章:总角同衾
“娘亲骗人!”云儿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立刻跳起来抗议,小巧的绣花鞋踩得脚踏吱呀作响,“明明昨日您还说,只要我把《千字文》从头到尾认认真真背一遍下来……”小脸委屈巴巴地皱成一团。
“嗯哼?”孙若云轻轻放下银箸,尾音上扬,带着不容置喙的清冷,“正因你总将这朗朗乾坤、鸿蒙开辟的‘天地玄黄’,念成馋嘴小儿的‘甜糕悬黄’,才更需你兄长在旁边好生教导看顾!”说着,她素手轻拈起一柄玉色光润的青玉螭龙笔搁,珍而重之地放入徐云瀚因激动而微凉的手掌,“东街那位王举人,昨夜已然遣人递了帖子过来。明言道,若再在‘四书五经’或传世典籍上,看到类似小乌龟爬行、花蝴蝶翻飞的‘墨宝’,他便只得忍痛辞了这份西席束脩……”
在娘亲威逼利诱(“若今日乖乖听话,回来允你吃两块枣泥山药糕”)与严肃警告(“否则抄写《弟子规》十遍”)的双重攻势下,可怜兮兮的云儿,最终像一朵被霜雪打得没精打采的小花骨朵,蔫头耷脑地被拖去梳妆台前精心装扮。
镜台前,云儿踩着紫檀绣墩,粉嘟嘟的小手正试图将第七支细巧玲珑的米粒珍珠小簪插进已颇为富丽繁复的发髻里。孙若云捧着一个精巧的剔红雕漆首饰盒进来时,满室都氤氲着茉莉花清露与玫瑰水浸染头油的甜腻香气。
“好了,时辰到了。”孙若云放下漆盒,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今日起,哥哥陪你一道去学堂。”话音未落,只听“啪嗒”一声脆响!
云儿指尖微颤,那把触手生凉、雕着缠枝芙蓉的青玉小梳,竟从她松脱的小手中直直坠落!莹润玉体摔在冰冷的青砖地面,刹那间便裂成了两段……一缕晨风卷入,吹得妆奁上的珠帘微微晃动,空气似乎也凝滞了几分。
前往明德书院的青骢油壁马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有节奏的“辘辘”声。徐云瀚端坐车内,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方尚散发着清冽松烟气息的新墨块坚实质地,目光透过垂落的烟色车帘缝隙,凝视着窗外飞掠而过的市井景象——一个挑着糖担、插满栩栩如生糖偶的小贩身影一闪而过。
蓦然间,身旁传来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细细啜泣声。他侧过头,只见云儿紧抱着一本封面已然撕裂的《列女传》,豆大的泪珠正一颗颗砸落在书页上。泪水迅速洇湿了纸面,将那画中端坐垂目的班昭画像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墨团。粉妆玉琢的小脸上满是委屈和抗拒的泪痕,嗓音含混地抽噎着:
“呜……那些之乎者也,咬文嚼字,简直比……比树汁糊在牙齿上还黏糊难熬!哥哥……你知不知道城隍庙后面那个花白胡子的张爷爷?他讲的……呜呜……精卫衔西山之木石填东海的‘故事’,那才叫真正好听的故事呢……”
徐云瀚心头一紧,胸口某处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他清楚地记得今晨临出门时,孙若云悄然塞入他怀中的那个油纸小包——此刻,几颗包裹着金色糖衣、散发甜蜜桂花香的硬糖正隔着薄薄的春衫,紧贴着他的肌肤,散发着一阵阵滚烫的温度。那温热,如同他胸腔里那颗因妹妹的哭泣而忽沉忽浮、无处安放的心,正随着车身颠簸而狂跳着。
马车辘辘而行,碾过湿滑的石板。前方忽然传来引路书童清亮的报唱声:
“过文——枢——坊——嘞!”
明德书院赭红色的朱漆大门,沐浴在晨光熹微之中,温润的漆面泛着柔和内敛的光芒。书院与徐府宅邸仅仅相隔了三条幽深巷陌,近在咫尺的距离。清早微凉的晨露浸润着青石铺就的甬道,石板缝隙间泛着湿润的深色光泽。徐云瀚紧紧牵着妹妹软嫩的小手,能清晰感受到那柔嫩掌心不断沁出的、细密而微凉的汗意,透露出小丫头内心深藏的不安。
雕琢着松鹤延年纹样的门廊之下,光线豁然开朗。一处精致玲珑的小庭院巧夺天工般嵌于书院建筑群之间,成为闹中取静的世外方寸。几块姿态嶙峋古朴的太湖石堆叠成趣味盎然的小假山,假山之畔,几株垂丝海棠正悄然凋谢,柔美的粉色花瓣如雨般纷纷飘落,沾着晨露,厚厚地铺满了青砖砌就的浅浅方池边沿,也落在树下那位老者执着蒲扇的手背上。
那老者须发如银,面容清矍。他安然独坐于树荫石凳之上,手摇蒲扇,神态安详。眼角眉梢堆积的慈祥笑纹,仿佛盛满了岁月的陈酿。可云儿却像看到了什么可怕之物,猛地拽了拽徐云瀚的衣角,努力踮起脚尖,努力靠近哥哥的耳边,温热微潮的小嘴贴着耳廓,吐气如兰般悄声告密:
“哥,快看!”她悄悄竖起一根嫩藕似的小指头,指向老者方向,鼻尖微微皱起几道生动的小褶子,“就是他……那个总爱摇头晃脑、张口闭口‘古人云’的陈老夫子……”她的小嘴不满地嘟起,带着一丝心有余悸,“上个月……背《论语》时卡了壳,这里……”她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肉乎乎的小手心,“还挨了他狠狠一下戒尺呢!手心现在想想还麻……”
徐云瀚垂眸,映入眼帘的是妹妹那张粉嘟嘟的小脸。那双杏眼中跳跃着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狡黠机灵的碎光。鼓起的脸颊因说话而微微颤动,红润饱满得像一只刚啃开了硬壳、正得意抱着松果仁的松鼠幼崽。少年心头一软,又带着几分无奈,修长的手指伸出,轻轻捏住那柔软温热、富有弹性的小小一团:
“哦?”他刻意板起脸,声音却掩不住一丝笑意,“那今早出门前,娘亲在耳房里仔仔细细叮嘱咱们的那些话,这么快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指尖传来的绵软温热触感,如同捏住了命脉,云儿脸上那股子灵动狡黠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那两只会说话的小鹿眼也飞快地低垂下去。浓密卷翘的长睫毛在精致的眼睑下投出一片小小的、如蝶翼般的扇形阴影。她的小脑袋耷拉着,声音细弱得快似风中蚊蚋:
“可他……他讲的课……真的……真的比娘亲点的安神香还要催人入眠嘛……”少女羞赧地玩着衣角上垂落的丝绦流苏,“上次……上次他讲什么‘克己复礼为仁’的大道理时……我不过是……不小心打了个小盹儿……就一小小会儿……”
恰在此时,窗外树梢间喧嚣聒噪的蝉鸣声,仿佛被谁陡然按下了消音键,骤然地、齐齐地低落了下去。夏末最后的一缕微风,裹挟着庭院深处金桂初绽的浓郁甜香,宛如调皮的精灵,从窗棂雕着岁寒三友图样的缝隙间灵活地钻入。讲室内瞬间盈满了那令人微醺的馥郁。
就在这风声、蝉鸣与花香交融的微妙时刻,门扉被一只苍劲而稳定的手轻轻推开。靛蓝色细布长衫,身形清癯挺直,颌下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白须髯,不怒自威的陈夫子手持一卷翻得边角磨损的《孟子》,步履沉稳而舒缓地踱入了讲堂。他的目光如古井深潭,平静无波地扫过堂下的莘莘学子。
确然……大家风范,渊渟岳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