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水魄冰痕
徐安的心猛地揪紧,铁箍般的臂膀一把将女儿小小的身躯拥入怀中。宽厚的手掌带着无法言喻的轻颤,抚过她被冷汗彻底濡湿、冰凉贴在额角的鬓发,仿佛要抹去那刻骨铭心的恐惧。“云儿莫怕,爹爹在呢,”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比山涧滑过卵石的清泉更轻柔,蕴含着磐石般的安稳,“告诉爹爹,方才……究竟遇着了什么?”
云儿依偎在父亲温暖坚实的肩头,鸦羽般的长睫上还悬着细碎晶莹的泪珠。她失焦的目光透过车帘缝隙望向远处摇晃的树影,声音如同梦呓般缥缈:“是一只鹿……通体水蓝色的……就在溪水中央站着……”回忆让她的声音更加飘忽不定,“它……突然就化作了一道极亮的光……朝着我眉心,撞了进来……”她困惑地抬起手,指尖触到光滑的额头肌肤,“起初疼得……像是被冰锥凿穿了脑袋,可这会子……”她顿了顿,眉宇间满是难以置信的迷茫,“倒像是……它原本就该在那儿似的。”
水灵化鹿?!徐安浓密的剑眉骤然紧蹙。纵使他半生行商,足迹踏遍九州奇诡之地,亦或是听过些玄之又玄的山精鬼魅传闻,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却也是闻所未闻。焦灼的视线在女儿依旧微微发烫的额角与那双此刻蒙着水雾、失却了往日灵动神采的眼眸间来回审视。倏地,一个冰封了二十年的记忆碎片破尘而出——那个风雪交加的深夜,二哥决然离家的背影后,灶膛里那束麦秆残余的火星明明灭灭,最终归于死寂。三万红尘日月,于天道不过弹指须臾。
他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心绪,用最平稳的动作替女儿拢好方才拉扯得有些散乱的衣襟。温热的指尖无意中掠过她颈间垂挂的那枚早已冰凉温润的玉坠。“等到了家,或是到了宗门,定要细细请教你师尊。”他低声嘱咐,话语轻柔,字句却沉甸甸如同用凿子镌刻在青石板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若身子再有半分不妥帖,万勿强撑,定要即刻告知爹爹,可记住了?”
微凉的山风呜咽着,钻过密集松林间的空隙,送来一阵阵清苦而醒神的松针气息。徐安垂眸,凝视着女儿沐浴在稀薄天光中轮廓柔和的侧脸。心头骤然涌起一股浩大的宿命感:这世间的因果,不正像极了院里那株虬枝盘错的老枣树么?枝杈横斜看似恣意杂乱,实则每一道弯折,每一次分岔,冥冥中早已契合天机玄理。有人披金戴玉坐拥华厦,却夜夜辗转难眠;有人箪食瓢饮居于陋巷,反而心静神明无挂无碍。至于这水灵化形、择主而栖的千古异事……徐安深吸一口气,心中暗道:这或许就是天道予世人一线逆天改命的渺茫机缘罢!
他无从知晓,此刻无声蛰伏于爱女灵台识海深处的那道寒冽存在,乃是天云山脉承纳万年日月精华、吞吐无穷云霭水泽,方才孕育出的一缕先天水精本源!此等通玄造化的灵物,向来只在那人迹罕至的云海绝巅飘游匿迹,今日却一反常态现身于凡尘山涧——一切缘法,皆因它感应到了下方那具小小躯壳内,正流转着稀世难觅的七品水灵根!正如皎皎明月注定要映照碧潭,纷扬飞雪终将妆点寒梅之枝,这一场邂逅相逢,早在未可知的前世宿慧之中,便已篆刻下无可逃避的契约烙印。
“爹爹快看!”云儿忽然兴奋地从父亲怀中直起身,莹白的指尖指向车窗外。雨霁初晴的蔚蓝天穹下,一道七彩虹霓势如贯日长桥,横跨于两座青峰之巅。那纯净磅礴的七彩光晕映照在她清澈的眼眸中,使其瞳孔仿佛浸润在琉璃浆液里,流转着不可思议的神采。徐安望着女儿眼中雀跃的星芒,心中猛地一跳,恍惚间竟似看到一颗蕴含无限生机的仙道灵种,正于混沌中悄然萌蘖,欲破土而出。
而在此刻凡人肉眼无法洞悉的天地灵脉深处,一股微妙却持续不断的流失正在发生。整座苍茫的天云山脉蕴藏的沛然水行灵气,正如同被皓月无声无息蒸发的薄霜,正以一丝丝、一缕缕肉眼难辨的速度消逝。这微小的异变,或许百年之后方能为世人所察觉。若教那些深居山洞、苦求长生的老怪知晓此节,怕是会捶胸顿足、懊悔得呕血三升——那足以令寻常四品灵根跃升两阶大境界的先天水精本源,此刻竟蛰伏于一个懵懂未开的黄毛小丫头血脉之中,沉眠!
车轮辘辘,碾过铺满青石的山径,惊起几只拖着靛蓝长翎的山雀。云儿兴奋地踮起脚尖,数着那一道道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的身影,浑然不觉体内那原本根骨卓绝的七品水灵根,受这股天地至纯元精滋养,已在须臾间无声无息地突破壁障,臻至八品圆满之境!若此刻有修行大能沈碧君在侧,必要骇然惊叹此等机缘之玄妙绝伦——她苦苦搜求数载、耗尽心力炼制的“升灵丹”,也不过能使低微的次品灵根进益两阶而已。而这水精认主,竟是生生造就了越阶蜕变的神迹!
山道拐过一个陡峭的弯角,一片流云恰巧掠过日轮。明暗光影交织变幻的刹那,徐安的目光扫过女儿的发梢——几颗被山雾凝成的细小晨露尚未蒸发,正折射出七彩流光,恍若为她乌墨的青丝簪上了一串玲珑的霞光佩饰……
翌日。。。
残阳如血,沉坠于天际连绵起伏的山峦之后,将最后一抹滚烫的金红泼洒向人间。马车骨碌碾过槐里村口那道久经风霜、深深嵌入泥土的青石界碑。徐云瀚下意识地抬手掀开车帘,一股混杂着湿泥气息、柴草烟火味以及淡淡牲畜气味的乡土之风猛地灌入车厢。远处层叠的梯田里,数道弯腰劳作的熟悉身影,如同拓印般,与半年前同样蹲在田埂上、啃着粗粝窝头的自己,在视线中诡异地重叠、分离。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向下探去,指尖触到腰间那枚冰冷坚硬的物事——代表天云宗外门弟子身份的玉佩。此刻它紧贴着肋骨,竟似一块灼人的烙铁,带来清晰而陌生的刺痛。
“到了。”三叔徐安的声音自身旁响起,不高不低,却似惊雷炸响在少年耳边,将他从汹涌的思绪漩涡中骤然拽回。徐云瀚这才猛然觉察到手掌心那尖锐的刺痛——指甲已在不知不觉间深陷皮肉之中,留下三道整齐如新月的殷红血痕,其间还混杂着车辕上蹭到的黏腻松脂。仅仅半载之前,他尚且分不清松脂与寻常树脂有何区别,如今却已然能辨识出三十七种仙凡两界用途迥异的灵草。这认知上的巨大鸿沟,竟在此时化作无形的怯懦,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他忽然不敢抬腿下车,仿佛那泥土地面之下,隐藏着某种能够撕裂时空的裂隙。
第二十四章:水魄冰痕
“哥哥?”一只带着沁人凉意的小手突然戳了戳他的手背。是云儿。自那日水灵入体,她乌黑柔顺的发梢间便常常凝结出细碎的冰晶霜花,此刻随着她歪头的小动作,正簌簌地坠落在胸前所绣的锦鲤戏莲图纹上。徐云瀚侧目凝视,妹妹那双愈发清亮透彻的眸子深处,正有星星点点的冰蓝流光悄然流转,宛如活物。这奇景令他骤然忆起丹霞峰顶的壮观云海——初升的朝阳将云浪染成无边无际的暖金赤红,绚丽得惊心动魄。他心中恍然:有些蜕变,一旦发生,便是覆水难收,再也无法回归旧日的轨迹了。
路畔那间熟悉的“归云来”小客栈已在眼前。门前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柿子树依然矗立。他还清晰地记得,去年炎炎夏日,他正是在这浓荫下接过三叔递来的两只热气腾腾、肥肉四溢的包子。温热的油汁无法自控地滴下,在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上晕开两团深深的焦黄油斑……如今,那件旧衣早已深锁箱底不见天日,取而代之的是这身笔挺的天青色缎面直裰,连那行云流水的缠枝卷草刺绣纹样,亦是他从前闻所未闻的昂贵巧工。
“瀚……瀚哥儿?!”熟悉的沙哑嗓音带着浓重的惊疑。客栈的冯掌柜正倚在门边“吧嗒”旱烟,此刻惊得连黄铜烟袋锅都脱手砸落在地,发出“当啷”一声脆响。老掌柜浑浊发黄的眼珠吃力地抬起,先是在少年头顶那枚雕工古朴的束发白玉冠上定住,目光缓缓下移,最终落回自己身前那条沾满炉灰草屑、油腻发亮的粗布围裙上。这个曾经在橱窗外对着卤肉偷偷咽口水的小崽子……如今身上竟连那皂白洁净的鞋帮,都找不出一丝尘土的痕迹。
一股极其熟悉的豆豉蒸腊肉混合着陈年柴火的气息钻入鼻腔——这是半年前无数次令他魂牵梦萦、口水横流的勾魂味道。然而此刻,这浓烈的肉香撞入徐云瀚的感知里,竟变得莫名寡淡,如同嚼蜡。客栈里腐朽木楼梯承受脚步时发出的“吱呀”**,跑堂肩上那条饱经汗浸早已发黄泛硬的粗布汗巾,甚至柜台上那道细长裂缝里镶嵌着的几粒不知何年掉落的黍米……所有过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切,在此刻突然变得无比锋利刺目,割得他灵魂深处都隐隐作痛。
“哥哥,你要捏捏脸嘛?”云儿突然灵巧地将一张粉嫩的小脸凑近他下颌。发髻间那只精致小巧的银质蝴蝶发簪触感冰凉。这是她新近学会的小动作——每当察觉哥哥沉浸于某些难以排遣的思绪而失神时,她便主动送上脸蛋,带着孩童特有的、若有若无的清甜奶香气。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徐云瀚伸出手指,轻轻捏了捏那团吹弹可破的、细腻温凉的软肉。指尖传来的感知极为奇异,仿佛并非触碰肌肤,而是探入了某种在暖阳下微微荡漾、内里却暗蕴寒泉的灵韵水体。云儿立刻夸张地皱起小鼻子“哎哟”叫唤起来,浓密的长睫飞快地扇动着,努力扇出几滴晶莹挂上眼角。然而在徐云瀚分心的一瞬,一丝极为细微的冰寒灵力已悄然攀上他的手腕,将他那昂贵的云纹锦缎袖口,无声无息地凝出几朵精巧冰霜状的半透明图案。
“爹爹快看!哥哥的衣服开花啦!”少女得意地回身向父亲炫耀,裙裾随着动作悠然旋开,一圈肉眼难辨的浅淡冰蓝涟漪悄然荡开。与此同时,柜台上两只待用的粗陶海碗碗壁,“咔嚓”轻响,瞬息间凝结出层层叠叠的精致剔透冰花,惊得近在咫尺的冯掌柜“哎呦”一声,狼狈地连退数步——她自然不知晓,这是身具水精本源者无意间散发出的天地元力威压。
徐安无奈地摇头失笑,目光却精准地锁住了侄子僵立如青松、笔直挺拔的背影。然而,少年脚边那投射在灰暗土墙上的影子,却在昏暗的光线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这个细节,像一枚细针,精准地刺中了徐安深埋心底的记忆——二十载前,当他第一次身着簇新绸缎衣衫归乡时,也曾在这村口那眼深邃的古井边,如此徘徊踟蹰,足足耗去了半个时辰的光阴。
“先回去看看吧,瀚儿,”徐安的声音打破了这无形的凝滞,温和道,“你爹这个时辰,该是收工回家了。”
徐云瀚默默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自家那小院角落——几只用荆条编织成的简陋鸡笼安静地伏在阴影里。他这陌生而锐利的目光,惊扰了其中一只昏昏欲睡的芦花母鸡,登时扑扇着翅膀“咯咯”惊叫炸起一身羽毛。
“哇!哥你看!这是个啥?”云儿清脆的声音随之响起,像是欢快的银铃摇动。她小手拨开墙角堆积的柴草杂物,奋力拖拽出一柄布满灰土蛛网、形制粗糙的枣木弹弓。斑驳发亮的木质手柄上,还清晰可见三道用锐物歪歪扭扭、力道不均地刻下的稚拙大字:徐大侠!
徐云瀚深吸一口气,缓缓俯身,从妹妹手中接过了这件几乎被岁月风干、满是童年尘埃的信物。指腹抚过熟悉而凹凸的刻痕,沉寂的记忆霎时翻涌。弹弓上残留的泥土簌簌抖落在光可鉴人的簇新云纹靴面上。他清晰看到,那作为弓弦的坚韧皮筋已从中断裂,在断茬处还顽强地粘附着几滴早已干涸、颜色暗紫的桑葚汁渍——这大概是这位“徐大侠”最后一次带领伙伴们“打家劫舍”、称霸乡野的光辉战利品留下的印记。
“晚上带你去后山坳看夜火虫!”少年突然将弹弓轻轻推回妹妹好奇摆弄着的小手里,那低沉微哑的嗓音里,赫然换上了久违的多年前那副土得掉渣的地道乡音,“不过……得等俺们先帮爹把东头那半亩苞米地锄咯!”话音未落,一阵突兀的山风恰好旋入院角,吹拂得几捆挂在木架上晾晒的老玉米棒子哗啦啦响成一片,仿佛有无数小鼓点在应和这熟悉又陌生的乡音。
柜台边,冯掌柜正忙着用袖口擦拭那只被云儿无意识灵力波及、爬满晶莹霜痕的旧黄梨木算盘,闻声下意识抬眼望了望檐外的天空——一轮淡金色的圆月已悄无声息地攀上东山顶那苍黑的轮廓,默默宣告着夜的到来,清辉如水,无声地铺满了这片喧嚣又宁静、混合着旧梦与新程的乡土……这光景,预示着明日又将是一个天高云淡的好日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