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枯镜映尘
暮霭四合,将徐家村温柔地包裹在静谧的蓝灰色调里。。。
徐安携着小小的徐云瀚,不知不觉已漫步至村中央老槐旁那片被无数光阴浸润过的老菜园旁。菜园四周围着低矮的篱笆,由经年的竹片编成,早已褪去了青翠,泛着枯槁的灰白。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微腥的芬芳、成熟瓜果的清甜,以及某种陈旧却温煦的、属于岁月的安稳气息。
徐安伫立在篱笆外,眼神有些迷离,仿佛穿过了眼前的藤蔓瓜架,投射到遥远的时光深处。园中熟悉的景象,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开启了封存已久的记忆之门。
那时候的他,恰如身旁依偎着的徐云瀚,还是个小不点。懵懂天真,无忧无虑。村中的房舍巷陌,田野溪流,就是他全部的乐土。尤记得,那时最常跟着他那鬼点子多的二哥——徐平,两个人就像两只馋嘴的野猫,常常瞅准机会,猫着腰,神神秘秘地潜入这片生机勃勃的园子。不是为了别的,就为了偷啃几根碧绿的黄瓜,或是摘几个红彤彤的红柿。泥土粘在裤腿上,瓜菜汁水沾湿衣襟,那份偷来的小小“甘甜”,总能让他们兴奋良久。
最奇的是,每每被侍弄菜园的王老爷子撞个正着,想象中的呵斥责骂从未降临。老爷子总是呵呵一笑,非但不见恼,那双布满老茧却依旧灵巧的手,反而会麻利地多摘下几捧鲜灵水嫩的蔬菜,塞进他们的小背篓里,温和地叮嘱:“慢点跑,莫摔了!想吃就来,跟王叔说一声儿……”
在徐安童稚的心田里,王老爷子永远是那轮冬日里最和煦的暖阳。他既非父亲那般威严含煞,也不似大哥徐刚常常投来带点督察意味的目光。王老爷子给予他的,是一份纯粹的、没有负担的、暖透心窝的慈爱。
“王爷爷!王爷爷!您在吗?”清脆又带着孩童特有的雀跃呼喊,划破了菜园上方的静谧。徐云瀚挣脱了徐安的手,像只轻盈的小雀,几步窜到篱笆旁,踮着脚朝园内张望,“快出来瞧瞧!看看谁回来啦!”声音在沉静的暮色里显得格外透亮,带着回音。
园中深处,那架攀爬着繁密青藤的眉豆架子后面,一阵窸窸窣窣。紧接着,一个身影扶着一把旧锄头,慢悠悠地转了出来。来人头戴一顶破旧的草帽,帽檐下露出古铜色的脸庞——那是经年累月被阳光亲吻、被风霜雕琢出的颜色。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每一道都记录着数十载俯身耕耘、与土地相伴的辛劳岁月。正是王老爷子。
徐安喉头猛地一紧。那一声酝酿已久的呼唤,竟生生卡在了嘴边。因为他清晰地看见,老爷子拄着锄头站稳身体时,右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习惯性的、下意识地动作——揉按向自己右侧的膝盖。
一股汹涌的情绪瞬间冲上徐安的心头!那伤!那膝盖上的旧伤!如同一道深刻的烙印,骤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二十三年前的惨痛一幕!
当年他才十一岁,正是徐云瀚这般年纪,爬上一棵歪脖子梨树偷摘果子,脚下打滑失足摔下。千钧一发之际,是王老爷子不顾一切扑身相护,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结果自己却暴露在外,被一条蹿出的疯狗狠狠咬在膝弯!那狰狞的犬齿,深可见骨的伤口,至今想起来仍旧让他心头抽痛!是老爷子用自己的血肉,替年幼的他挡下了一场可能的劫难!
整整二十年在外闯荡的风雨漂泊,无数杯酬酢的甘苦,无数张或真或假的面孔,无数起伏跌宕的情绪,此刻仿佛都凝成了沉甸甸的一块巨石,堵在他的咽喉。
最终,那声呼唤挤出喉咙时,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与微颤,细若蚊蚋,却又满含深情:
“……王叔……!”
思绪如同倒流的溪水,瞬间溯回二十三个春秋之前的某个金黄午后。
那时的阳光,大概也如今日这般,眷恋地洒满村落。还是个小不点的徐安,怀里揣着几分孩童的孤寂与期待,蹦蹦跳跳地在村里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王叔每日午后在村中老槐树下讲古,是他雷打不动的去处。那抑扬顿挫的嗓音,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故事,对他而言,是比糖果更诱人的宝藏。哪怕那故事已经反反复复听了无数遍,每一次从王叔温厚低沉的声音里流淌出来,都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能让他的整颗心泡进蜜糖罐里,温暖、安宁、充满无边的遐想。
然而,今天不同。空荡荡的槐树下,只有飘落的叶片打着旋儿。徐安站在树下,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像只冰凉的小手,悄悄地攥紧了他稚嫩的心房。他攥紧了小拳头,步子不由加快,目标明确地朝着村头那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菜园,朝着菜园尽头那座低矮小屋跑去——王叔的家。
“王叔?王叔……?”小小的声音带着试探和担忧,轻轻呼唤着,在寂静的小院外响起。
没有熟悉的应答声。只有风掠过藤蔓叶片的细微沙响……不,好像还有别的声音!
“啪嚓——!”
一声尖锐刺耳的瓷片碎裂声!毫无征兆地、惊心动魄地刺破了院落的宁静!
年幼的徐安心头猛地一跳!那一瞬间的惊惧甚至超越了对未知危险的判断。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旧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