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关切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渐渐低缓,最终归于沉寂。徐安掀开厚重的羊皮车帘,七月的阳光便如熔化的流金,灼热地倾泻而入,瞬间包裹了车厢内的气息。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光亮,目光穿透蒸腾的空气,落在那熟悉的灰瓦白墙上——城东徐家老宅,宛如一位静默的旧友,伫立在耀目的光晕里。
“云瀚,到了。”徐安的声音里沉淀着长路奔波的尘埃,却又被归家的欣然洗刷得透亮。他拍了拍身旁蜷缩着、陷入浅眠的少年肩膀。
徐云瀚被惊醒,迷蒙地揉了揉眼睛。这一路上,他如同初离樊笼的稚羽新雀,天云城扑面而来的无尽繁华令他目不暇接,兴奋的余波尚未散去,又添了长途跋涉的沉钝倦意。此刻,他小脸上倦痕犹在,但更多的,是对眼前这座深宅大院的陌生与探奇,正从惺忪的眼底汩汩涌出。
叔侄二人先后踏下马车。当双足真正踏上徐家门前那片被阳光晒得微烫的青石时,徐安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他久违的、独属于这个季节的气息——那是几棵枣树新开的花蕊悄然散发出的清甜,丝丝缕缕,沁人心脾。这股熟悉的味道钻入肺腑,似乎带着某种无形的魔力,令他一路紧绷的肩颈神经如释重负地松弛下来。他侧目看向侄子,只见少年正仰着头,嘴巴不自觉地微微张开,一双黝黑的眸子盛满了惊讶,呆呆地望着眼前气派非凡的门楣与院墙,那神情,像是看见了神话里描绘的仙境琼楼。
“呵,怎么,看傻了?”徐安轻笑着揉了揉少年顶着茅草般乱发的脑袋,“别愣着了,跟我来,你婶子和云儿妹妹都在里头盼着呢。”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归家长辈的笃定。
徐云瀚这才像是被从梦中唤醒,小麦色的脸颊骤然飞起一丝羞赧的红晕,讷讷道:“三叔,你家……比我们徐家村的祠堂还大得多,比村长爷爷家……都要敞亮……”话语间满是乡野孩童初入大世面的局促与震撼。
“傻孩子,”徐安自然地牵起侄子粗糙的小手,那手心里还带着劳作的茧子,“这里,往后就是你在城里的家。”言语间,已引领少年跨过了那道沉淀着时光的朱红门槛。
庭院的气韵瞬间在眼前铺展——并未遵循城居常见的垂柳依依、水榭玲珑,徐安这片方寸天地之间,另有一番筋骨。六棵碗口粗细的枣树沿庭院两侧巍然挺立,枝繁叶茂,亭亭如盖。青翠的叶片在骄阳下闪着油润的光泽,新结的青色小枣点缀其间,玲珑含蓄。徐安目光如珍视老友般,逐一在这些熟悉的枝干上抚过,眼底流淌过无声的温情。
“三叔,”徐云瀚好奇地打量着这些枝干虬劲的树木,忍不住问道,“听王爷爷说大户人家院子里都栽着依依垂柳,瞧着好看,咱家为啥种这枣树?”村里的柳树总是柔软垂向河边,不像这些枣树,直愣愣地向上生长,枝桠间带着一种粗粝的生命力。
徐安嘴角漾开一抹深含旧事的微笑,那笑意沉淀在眼底:“垂柳是好,婀娜多姿,风摆杨柳是挺入画……”他走到最近一棵枣树下,粗粝的掌心怜爱地抚过那历经风霜、沟壑纵横的树皮,如同抚摸老人沧桑的手背。“可柳树嘛,它看不能吃啊。这些枣树……”他的声音低缓下去,似在向树倾诉,又似在追忆往昔,“是你三叔当年离村时,从咱们老家屋后的老根上分出的幼苗,一棵一棵亲手背进城的。你看,这才多少年,都长这么大了。待到金秋时节,满枝头挂的都是又大又甜的红枣,映日头看着,像不像千百盏小灯笼点着了火?”他的眼神微微放空,投向视线无法穿透的远方,“每当站在这些树下,闻着枣花香气,晒着同样的太阳,就仿佛又听见了你爷爷在田间吆喝牛的声音……灶膛里柴禾毕剥响着,你奶奶煮粥的炊烟味,混着野草香,直往鼻子里钻……日子是苦点,可心里暖和,踏实……”他像是被自己的话语带回了那个早已回不去的简陋小院,语调里浸满了难以言说的怀念。
徐云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远去的景象于他陌生又熟悉,仿佛隔着一层薄纱。他的视线很快被庭院另一隅的水光吸引。
“三叔!您快看!”少年忽然惊呼起来,指向那片清波,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水里!那鱼!……金色的!真的是金鱼吗?!”他激动地朝池边奔去,脚步踉跄,险些被自己朴素的粗布衣襟绊倒。
徐安快步跟上,带着宠溺的笑意:“慢着点,石栏硬,别摔了。”他站定在侄子身畔,目光也投向池中。几尾色泽艳丽、形态雍容的锦鲤正悠然巡弋于清涟碧水之间,鲜亮的橙红与灿金在水影里晃动,恍若流动的宝石。“这叫锦鲤,城里人讲究‘鱼跃龙门’的好兆头,养在池子里,瞧着富贵喜庆。”他耐心解释道。
这方池塘玲珑小巧,却布置得颇有野趣。几片碧玉盘似的睡莲叶慵懒舒展,沉静铺于水面,水波浮动间,边缘嫩处已有数朵小荷箭亭亭玉立,羞涩地敛着绯红尖角,含苞待放。徐云瀚几乎半个人趴在光滑沁凉的石栏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水底那游弋的华彩光影,眼神里既有初见的新奇,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不解酝酿。
“我……我只在村头王大伯的故事里听过‘荷花’……”少年带着些羞赧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栏缝隙,“他说那是花中君子,‘出淤泥而不染’……听着像神仙一样干净……”他低下头,摊开自己那双黝黑、带着薄茧的手掌——那是握惯锄耙、扒过泥块的手,“可我那次不小心掉进村口水田的泥潭里,爬出来时,浑身上下都裹着黑乎乎的臭泥巴,头发也打了绺……哪有书上说的那么干净……”他抬眼,望向池中那几枝圣洁挺拔的花苞,困惑、向往与一丝自惭形秽在清澈的眼眸中交织缠绕。
徐安正欲开口,一阵清脆急切的脚步声如小鼓点般由远及近,打破了池边的宁静。
“爹!爹——!”
一道粉绿的身影,像一尾灵动的翠鸟,携着欢呼的风声猛地扑进徐安怀里,将他撞得微微后退半步。徐安朗声笑着俯身,稳稳接住女儿,顺势将她高高举起。小姑娘发出银铃般欢快的笑声,细碎的光点在她飞扬的马尾辫上跳跃。
“云儿,想爹了没有?”徐安用下颌新冒出的胡茬轻轻蹭了蹭女儿嫩滑的小脸蛋,惹得她扭着身子咯咯笑得更响。
“想!可想可想啦!”徐云儿毫不迟疑地应着,一双滴溜溜转的大眼却早已好奇地落在一旁的少年身上,“哥?”她睁大了眼睛,声音里带着两分惊喜、三分生疏的确认。她从父亲怀里溜下来,有些怯生生地走到徐云瀚面前,清澈如泉的大眼睛上下仔细打量这个暌违两年的堂兄。记忆里那个带她在草地里抓蚂蚱、编草蜻蜓的哥哥似乎变了——更高了,却依旧清瘦得像株亟待拔节的青竹,尤其与她的白皙相比,那脸庞手臂,甚至脖颈间露出的皮肤,都被太阳吻成了匀称发亮的深蜜色,如同上好的酱釉。
第十章:关切
“云儿……”徐云瀚局促地搓了搓手,双脚不自在地蹭着脚下的青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眼前的小姑娘一身淡绿软烟纱裁就的齐胸襦裙,衬得肌肤欺霜赛雪,在树荫的光斑下仿佛会透光般莹润,鬓边斜簪一朵小小宫花,身上还若有若无地散发着一股陌生的、甜甜的馨香——这完完全全是他所认识的、那些在村头土路上追逐打闹、裙角沾泥的野丫头们截然不同的世界。那种无形的距离感,让他手脚都似乎找不到安放的位置。
“哥!”徐云儿歪着小脑袋,天真无忌地直接戳中了少年此刻最敏感的差异,“你怎么……变得这么黑啦?像抹了灶膛灰……”她的小手指还好奇地在自己白皙的手背上点了点。
“我……”徐云瀚的脸瞬间涨得比煮熟的虾子还要红,脖子也跟着粗了一圈,求救似地看向笑意更深的徐安。
恰在此时,一位身着淡紫襦裙的妇人从回廊深处款步而来。柳若云虽年过三旬,但岁月对她的眷顾近乎厚待,只在那双温柔的杏眼边缘,留下了几缕极浅、极淡的细纹,如同春日湖面的丝丝涟漪。她步履轻盈,摇着一柄缂丝牡丹团扇,行走间裙裾拂过青砖地面,几乎无声,如同被风轻轻推送的流云柳絮。
“回来了?”柳若云的声音温婉如拂面柳丝,目光先在丈夫身上温和地绕了一圈,随即便落定在局促不安的少年身上。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瞬间盈满了真挚的怜惜:“云瀚长高了,高了真不少,就是……”她柳眉微蹙,目光扫过徐云瀚滚圆的身形,“怎么愈发圆润了?一路奔波怕是没少吃好东西吧,你娘身子……近来可安好?”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徐云瀚连忙学着村里见过的大人样子,深深躬身行礼:“回婶子的话,我娘身子还算……尚可,大夫说需得静心休养。她一直念着您的好,要我务必代她向婶子请安问好。”提起母亲的身体,少年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沉甸甸的忧虑。
柳若云闻言,轻叹一声,黛眉微凝。那精巧的团扇被她下意识地挡在了唇边,扇面上富丽的牡丹花掩住了她眉宇间一瞬的郁色。“你娘的病根,城里的几位大夫前次都仔细看过了,都说是早年积劳,伤了根本,如今气血两亏,真真如同水缸露了底,哪是短时能轻易补回的?非要慢慢将息调养,急不得……”她微摇团扇,似乎想扇走那份沉闷的担忧,旋即又强展笑颜,“好了,不说这些了。你们爷俩风尘仆仆,快进屋歇息要紧。这大日头底下站着说话,蒸得人头晕。”她伸手轻轻替徐安拂了拂肩头并不存在的浮尘。
“娘!”徐云儿趁机抱住柳若云的手臂,娇憨地摇晃着,“云瀚哥哥来了!我想吃冰!就……就那个绿豆冰!甜甜的带冰碴儿的那个!”她仰着小脸,满眼期待地撒娇。
“你这馋嘴猴儿,”柳若云点了点女儿小巧玲珑的鼻尖,眼中是化不开的宠溺,“就知道惦记着这些冷食子。”她随即转向丈夫,语气带着几分商量的亲昵,“你呢?暑气这么重,要不要先喝碗绿豆汤消消汗?厨房冰鉴里倒是镇着一壶……”
徐安的眼睛立刻像看到了肉骨头的小狗般亮了起来:“绿豆冰好!正好!这天燥得人心头火星直冒!”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柳若云无奈地嗔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都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娃娃一样贪这口凉。”她转头,轻声吩咐一直恭立在一旁、穿着淡绿袄裙的丫鬟:“春桃,去后面跟王婆说一声,让她给表少爷和小姐各准备一份‘玉碗盛来琥珀光’记得多放绵糖少放冰渣。再煮一壶上好的枸杞菊花茶,端到前厅花荫下来。”她的声音温软却清晰,带着当家主母特有的条理。
徐安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颇有些孩子气地低声咕哝:“热死老牛才得歇口气……难得吃一回,解解馋虫罢了……”
柳若云只当没听见他这嘀咕,一手轻挽女儿,一手自然而然伸向少年:“云瀚,随婶子进来。你不知道,你云儿妹妹早几天就掰着指头算日子,天天去大门口踮脚看几回。今日总算把你盼到了。”
徐云儿立刻来了精神,雀跃地拉着堂兄的袖子蹦跳了两下:“云瀚哥哥,明天!就明天!我带你去逛‘瓦肆口’!那里可热闹了,有能把糖浆吹成各种鸟兽的糖画张,有会翻金斗、钻火圈的猢狲精,还有耍百尺青蛇的……保管你看花了眼!”小姑娘的描述绘声绘色,极富感染力。
徐云瀚的眼眸瞬间被点亮,如同投入星火的琉璃,燃起炽热的期待。但很快,那火焰又黯淡下去,被一层现实的羞赧取代:“可……可我没钱……”他低下头,下意识地抠着衣角缝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村里的集市,一个铜板要掰开花,他哪里见过城里那些新奇玩意儿。
“傻孩子,”柳若云温柔的声音如清风拂过,“到了婶子家里,还用得着你自个儿摸铜钱么?只管跟你云儿妹妹去瞧热闹便是了。”那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体贴。
徐安笑着大力拍了拍侄子的肩膀,声音爽朗浑厚:“听见你婶子的话了吧?放开了心去耍!你在村中替你爹娘操持了多少家务农活,把筋骨都累硬了。如今到了三叔这儿,只管把这几个月欠下的痛快玩回来!”那笑声里是对后辈的疼惜与鼓励。
一行人转身,沿着碎石铺就的小径,向庭院深处那雅致的正屋行去。徐云瀚不时微微侧身回望。院中的枣树沐浴着夕照的金辉,投下斜斜长长的温暖树影。池塘水面漾着碎金流光,那些华贵的金鳞仙子依旧摆动着尾鳍,在睡莲的掩映下悠游自在。少年心头那片初来时的生疏与彷徨,仿佛被这院中的温情与熟悉的枣花香气悄然溶解了几分。一种未曾预料的、模糊的归属感,开始像水底的青荇般,在他心田柔柔地、悄悄地生长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