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商场亦若战场
天云城,长平街的心脏处,紫云阁巍然耸立。阁楼深处,悬挂着“天”字金符的雅间内,传出看似愉悦的朗朗笑声,其声却如琉璃杯盏相碰,清越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小侄年幼莽撞,让元老板见笑了。”徐安指尖状似无意地轻点着案上的一方青玉镇纸。那莹白玉质中,忽地蜿蜒浮现出几缕游丝般的金纹,细若发丝,在灯光下流转生辉——正是北疆雪域冰参独有的隐秘印记:“金脉纹”。元兴泰的目光如遭磁石吸附,瞬间锁死那几缕金纹,瞳孔急剧收缩,原本酝酿在唇齿间的责难硬生生被扭转为两声干涩的哈哈:“无妨,无妨!少年心性,赤子天真,贵在自然,莫要拘束才是……”他视线转向徐云瀚,带着审视与过度的热切,“瞧瞧小公子,当真是相貌堂堂,眉宇间已隐隐透出几分英风锐气,颇有几分徐老板您当年的影子呢!徐家子弟,果然皆是雏凤清鸣!啊,对了,邓先生最擅讲些仙神鬼怪的故事,小公子必定……”
恰在此时,一阵骤起的穿堂风自雕花窗棂间涌入,吹得琉璃灯盏内焰苗飘摇,七彩光影在室内凌乱摇曳。徐安借势倾身,极为自然地替女儿云儿正了正微乱的衣襟领口。电光火石之间,一枚质地冰凉、带有冰裂细纹的微小瓷瓶,已悄然滑入孙若云等待的掌心。孙若云得了暗号,螓首微抬,唇边漾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声音珠圆玉润地切断了元兴泰的话头:“元老板,这八宝鸭的精髓全在热烫鲜香,凉了腥气可就犯了,平白辜负了师傅的手艺。”
元兴泰闻弦歌而知雅意,紫缎锦袍在摇曳的琉璃灯光下泛着幽深浮动的光泽。他僵硬地拱了拱手,目光飞快地扫过那面神秘的星象琉璃墙,喉结极为用力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艰难地吞下了整块寒冰。到嘴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般的强笑:
“今日是元某叨扰,败了徐老板阖家清欢的雅兴,实在汗颜无地。邓先生的《天云轶事》不过俗乐俚曲,虽不值一提,若能略添杯中酒趣一二,也算元某一点微末心意。”他后退半步,腰间玉佩撞在包了金丝楠木的门框上,发出清越却略显突兀的一声脆响,掩盖了声音里极力压制的波动,“今日诸位在阁中所有用度,聊作赔罪,万望徐老板莫要推辞。元某先行告退,改日再来叨扰。”话语里,“再会”二字竟带着一丝仓促的虚浮。
徐安执起桌上那盏温润的青玉酒杯,起身相送。拇指上的玉扳指轻轻叩击杯沿,又一声脆响,清亮如裂冰。
“元老板盛情厚意,徐某却之不恭。”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却如鹰隼掠过元兴泰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指节关节,忽而展颜一笑,语气轻松却字字千钧,“哦,倒是想起一事。三日后巳时正刻,商行里新到了一批上等的雪域冰参,成色尤胜上回,还需请元老板这般行家亲自掌眼验看,才不致明珠暗投。”
此乃明示,也是试探。元兴泰眼底精光乍然迸现一瞬,旋即沉入深幽眼底。他紫袍广袖如流云翻飞,身形已迅捷退至回廊光影交界处。
“届时必当准时登门叨扰!”话音未落,人已转身。袍裾拂动间,腰间那柄本该垂挂着翠绿宝珠的精致鎏金小算盘倏然闪现一角——那最紧要的、镶嵌翡翠珠的枢纽位置,此刻竟空悬着一根刺目的殷红细绳,宛如一道隐秘的伤疤。
待那急促而刻意压抑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盘旋而下的楼梯深处,孙若云的指尖已然寻到了琉璃巨墙上某处勾勒精细的星辰浮雕。指腹极轻地一按,整面琉璃墙内部,骤然亮起微光!那光晕并非烛火之明,而是一种如同活物般的、冷冽澄澈的星辉流萤之光,自墙体内部缓缓渗出、汇聚,瞬息间将整个雅间包裹在一片隔绝尘嚣的星海秘境之中,室内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
“他那算盘上的翡翠珠……”孙若云刚开口,徐安已从容自袍袖深处捻出一物。温润碧色在指尖流转,宝光内蕴,珠上以毫芒之刻精心篆着两个蝇头小字——“元记”。正是元兴泰腰间算盘上失落的那枚关键。
“上月他验看那批号称十年生的霜冻‘冰参’时,”徐安屈指一弹,那枚碧色珠子精准落入温热的琥珀茶汤中,发出细微的“嗞”声,随即在澄澈茶水中缓缓沉浮旋转,“失手遗落在我这儿的。物归其主?不急。”看着那抹夺目的翠色在汤色中若隐若现,他唇边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留它在清茶中浸泡几日,或许……刚好能洗净些尘气,待会儿说与邓先生听听,兴许还能得一段《鲛人泣珠》的真意也未可知。”
元兴泰离去,雅间内无形的压力随之消散。徐云瀚这才敢放松一直屏住的呼吸,背脊微微松懈。他侧目望向那面流光溢彩的星象琉璃墙,墙面清晰地映照出他模糊的倒影:一身粗糙坚硬的粗麻短打,被满室金玉重彩、流光溢彩的环境衬得格格不入,恍若误入琼楼仙境的贫瘠草芥,窘迫而格格不入。忽然肩头一暖,那件带着清冽松香、绣着暗纹金线的织锦披风再次落下,将他牢牢裹住,隔绝了周遭冰冷的奢华。
“三叔,墙里这些像冻住的月光一样的石头……”
“那叫‘月魄石’,生于北疆绝域雪线之上的冻岩深处。”徐安指尖轻轻拂过琉璃墙几不可见的拼接缝隙,眼神变得悠远,“当年为了迎娶你三婶过门,我爬冰卧雪,整整耗了三年春秋,才勉强凑足筑成这面墙的料子。”说着,他指尖在其中一块嵌着复杂纹路的琉璃板侧面某处,以一种奇特的节奏轻轻旋转数圈。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墙体内原本混沌流淌的星辉之光骤然加速流动、重组、变幻,最后竟凝结、显化为一幅浩瀚瑰丽、正在缓缓运行的神秘星空图案!无数星辰在琉璃后流转生光,璀璨夺目。
第十三章商场亦若战场
“瀚儿,看,”徐安的嗓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特的温柔,“这便是……云儿降生那一年,天云城头顶真正的星穹印刻。”
恰在此时,楼下传来一阵清脆悠扬的云板叩击声。紧接着,邓老先生那苍劲沙哑却极具穿透力的嗓音,混合着惊堂木特有的浑厚木质音响,清晰地透过地板层层递送上来:
“——列位客官!书接前文,那过五关斩六将入选的十名仙童,此刻,便要走那三昧真火塑金身,趟那九转寒潭砺道心……”徐云瀚的目光痴迷地锁在琉璃星图流转的光晕中,看着星辰生灭、辉光轮转,恍惚间,仿佛真的看见了说书人口中断玉分金的惊世剑光,撕裂了眼前的幻化星河。
孙若云却在此刻极其轻微地咳了一声,纤纤玉指看似随意地在光滑的黑檀木桌面上点落,叩击声虽轻,节奏却清晰无比:笃、笃、笃——笃笃!三长两短。
徐安眸中温润的笑意瞬间凝固,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如针般刺出。他猛然回头,视线凌厉如电射向雅间回廊的雕花槅扇深处——果然!一片极其细微、质地华贵的紫缎衣料残影,如同一片固执不肯散去的剧毒阴霾,仍幽幽地滞留在转角光暗交叠的角落!
窗外,最后一抹熔金般的夕阳光辉,正沉入墨色渐浓的远山怀抱。
楼下,邓老先生的惊堂木以千钧之势重重拍落,仿佛击碎了一场幻梦。
“——啪嚓!”
这巨响,惊得紫云阁飞檐翘角之上,几只蹲踞的夜枭,凄厉啼鸣着振翅冲入苍茫暮色,羽翼搅碎了黄昏最后的宁谧。
待这“天”字包间门扉终于紧闭,隔绝了外界所有视线与喧嚣,徐安敛去目中的锐芒,含笑看向犹自沉浸在故事余韵中的一双小儿女。
“邓老先生这《天云轶事》果然跌宕精彩,引人入胜,”他声音温和,带着抚慰的力量,轻轻拍了拍云儿紧握的小手,“不过今日啊,咱们的本份是品尝这紫云阁的手艺。仙缘奇闻,不若改日寻个闲适午后,再请先生细细道来?”说完,他从袖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云锦苏绣锦囊,银锭在里面相互碰撞,发出低沉悦耳的嗡鸣。
正在收拾醒木与扇套的邓老头闻声连忙起身,佝偻着背连连作揖,布满皱纹的脸上诚惶诚恐:“使不得!使不得!折煞老朽了!能为徐老爷并太太、公子小姐讲几句乡野俚谈,已是天大的体面,哪敢再收您半分……”
他局促地搓着枯槁的双手,额角在暖阁中也渗出细密的冷汗。天云城里长眼睛的谁人不知徐安?莫说这紫云阁,便是长平街上鳞次栉比的繁华铺面,只要他徐三爷一句话,改换门庭也只在须臾间。便是刚才那位威风八面的元大老板,不也得在他面前赔尽小心?
徐安却不容分说,执意将那压手的锦囊稳稳塞进邓老头粗糙的掌中:“先生辛苦了。”短短四字,说得既重且诚,不掺半分施舍的倨傲。邓老头双手微颤,这才含泪千恩万谢地躬身退下,经过徐云瀚与云儿身边时,脸上还努力挤出一个慈和却难掩沧桑的笑脸。
待邓老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徐安才含笑招呼家人。未等片刻,门外脚步轻快,上等楠木托盘被鱼贯端入。晶莹剔透如水晶凝冻的虾饺、酱赤酥香弥漫整个雅间的八宝鸭、特意为孩子们准备的糖色油亮、藕断丝连的蜜酿糖藕……一道道佳肴冒着蒸腾热气被精心安放桌间,香气勾魂摄魄。
酒足饭饱,结账之际,跑堂的掌柜亲自作揖,堆笑告知元老板早已关照免单。徐安只摇头一笑,并不接话,径自取出一袋分量十足的银锭,“啪嗒”一声轻响,稳稳落在光亮的柜台乌木台面。掌柜的还要推拒,徐安已携家人向外行去,步履闲适。
“转告元老板,”他临出门槛前驻足,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掌柜听得分明,“这份情,徐安记下了。三日后雪域冰参交割时,便依先前所言,价钱……给他让利一成。”
话音飘散在暮风里。徐安一行人步出暖阁的明烛煌煌,踏入长平街初上的琉璃灯火与清凉夜色中。
徐云瀚忍不住回头望去。紫云阁那金箔贴就的巨匾在清冷月光下流动着华贵幽光,而门廊最外的长明灯笼下,那个花白胡须的说书人邓老头,正孤零零倚着冰冷的柱子,借着灯火微茫,粗糙的手掌摊开着刚刚收到的铜钱银锭,一枚枚反复摩挲着、细细数着。似乎感觉到目光,老人茫然抬头,看见了阶下的徐家众人。一愣之后,那布满皱纹的瘦脸上竟绽出朴实甚至有些憨厚的笑,用力朝这边挥了挥苍老的手。
白日雅间里的刀光剑影、江湖诡谲,仿佛都湮灭在了他此刻舒展的笑纹中。那曾被灵兽眼神惊吓的少年,似乎早已被几十载的烟火光阴、铜板银角,彻底抹去了痕迹,唯留下一个在紫云阁光影里挣扎晚景的老人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