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晁门峪村的人呢?不管是来给她送生活物资的村民还是来看她的村民抑或别的还能记得她的村民,都想到过,也都决不当着她的面谈到过,她的儿子晁家拴这么多年无影无踪无音无信,是不是遇上什么不测了哩?可是见晁大娘等儿子盼儿子等得那么执着盼得那么执着,谁又忍心去打扰她的那份执着呢?还有,谁心里不明白,那份执着那份念想,正是晁大娘继续活下去的力量,倘谁去丧天良地断了晁大娘的执着和念想,晁大娘有了个三长两短的,自己岂不是变相地成了杀人凶手?所以,有的人来到晁大娘家时,即便话到了嘴边,还是生生地咽了下去,千万说不得、说不得哩。
前一阵儿,晁大娘做了个怪梦。自打双目失明以后,晁大娘喜欢上了做梦,在梦里,她能看见各种各样的人,看见各种各样的物件,看见春夏秋冬的景象,看见大雨倾盆,看见雪花飞舞,看见庄稼丰收……啊,她还能看见她日思夜想的儿子晁家拴,晁家拴带着媳妇带着孩子在向她走来哩。真是怪事儿哩,她想,梦里她想过,醒来后也那么想过——她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儿子晁家拴怎么没变样儿呢?还有小孙孙怎么也没变样儿呢?对,这些年的梦,千篇一律,大同小异,差不离儿。
可是,这一回,却是个怪梦,晁大娘竟然梦见儿子晁家拴躺在旷野中的一方深坑里,重压着他的不仅有泥土,有巨石,还有一串又一串数不清的恶毒的咒语。按理说,儿子晁家拴的身体得被压扁了,可是怪哩,没有,没有,儿子的身体没被压扁,还在那儿躺着呢,只是,他怎么面目全非,看上去越来越不像儿子哩?这倒究是咋回事哩?更加奇怪的是,面目全非的儿子竟然哭了起来,还直叫唤:冷,冷,冷……儿子呜呜出声,泪流满面。
儿子晁家拴把晁大娘哭醒了。
晁大娘拥被坐起来,一双失明的眼睛再未合上。
同样的梦,晁大娘一连做了三次。那个曾经一闪念的想法终于切切实实地来到她的面前,她终于想,儿子八成儿是没了,儿子是托梦给她哩,儿子是向她呼叫求救哩,儿子直叫“冷,冷,冷……”可是,她能如何给他送去一床她亲手缝制的充塞了很多棉花的大棉被啊?
这个梦看上去是那样的真实,可再真实也是梦啊,她不明白她到底是把梦当真还是当真入梦?
当村主任又一次来到她的宅屋为她送来米、面时,晁大娘终于难得一见地开口求人了,她托村主任到邻省的吕蒙县武寨子村上看看儿子晁家拴是不是回来了,哪怕没有回来,看能否探听到一点儿有关他的消息。
村主任心里想,晁家拴作为上门女婿,纵有“气管炎”的万般难处,倘是生活或回到并不太遥远的邻省吕蒙县武寨子村,也总是会克服困难回来看看老娘,这个家里唯一的亲人。村主任还想,晁家拴大约是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是猜想归猜想,没有真凭实据,谁敢乱说乱讲哩?村主任答应了晁大娘的要求,决定去武寨子村走一趟,看能否给晁大娘带回一点儿可以安慰的讯息。
村主任去而复返,又给晁大娘带来了很多的生活物品,足够她用两、三个月。他对晁大娘说,晁家拴一家人在新疆那边打拼,摆摊卖煎饼,有时还帮人家摘棉花,挣了一些钱,但那边钱好挣点儿,想继续在那边打拼几年,然后回来;村主任还说,晁家拴入赘的那户人家,也就是他的岳父岳母,也盼着女儿女婿一家快点儿回来哩。那户人家还让村主任给晁大娘捎话说,入赘的女婿就是儿,叫晁大娘别太惦着晁家拴,他们家不会亏待他的。
晁大娘的泪腺已经坏掉,无泪可流,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抹了抹了眼角,心里想,都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的入赘到别人门下的儿子也由不得自己了,完完全全成了人家的人了哩。但不管怎么着,她还是愿意相信村主任带回来的话,只要儿子还活着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儿子活着,就终有回来的一天,就终有“见”到儿子容颜听到儿子声音的那一天。
村主任不失时机地又问晁大娘,愿不愿意搬到山下住,给您留着房子哩;住新房子多好啊,儿子晁家拴一回来,看见您住在那么好的新房子里,心里准保高兴;还有哪,您坚决地住在这里,俺这些村官儿们啊,老是挨上级的批评哩,嫌俺们完不成移民搬迁任务呢。
晁大娘还是那句说过几百遍的话:“不搬,不搬。俺要是搬了,俺儿回来怕是找不到家了哩。”
村主任只好说:“好,不搬,那就不搬。”说完,??地出了晁大娘家的门,走了。
晁大娘踮着小脚走了出来,又来到了那棵歪脖子老松树下,等啊,等啊……
可是,当夜,晁大娘好不容易睡着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孰料,儿子晁家拴还是固执地走进了她的梦境,还是那样的梦,只是这一回,晁家拴在梦里哭得格外悲伤,还哭诉自己身上这儿痛那儿也痛,被不知什么物件儿压着,连气儿都透不过来……晁大娘半梦半醒挣扎着坐起身来,看见儿子就在床的另一头,她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想把儿子晁家拴捞到身边,可是一摸,却摸了个空。晁大娘彻底地醒了过来,好想大哭一场,可是坏掉的双眼却流不出泪来,巨痛憋在心里还憋在身上,只能“啊啊啊”地叫唤,世上有几人品尝过这样的欲哭无泪的痛苦滋味儿?
接下来,每一天,每一夜,只要晁大娘勉强进入休养身心的睡眠状态,儿子晁家拴都会进入她的梦中,对她流泪,向她哭诉……晁大娘终于对儿子晁家拴的归来不再抱有希望,她完完全全地相信了,这不仅仅是梦,更是已经发生了的残酷事实,是儿子以梦的形式向母亲诉说自己的凄惨遭际。她明白了,自己大限将至,要去了,去另一个世界里与儿子相见了,儿子在那里等着她哩。可是,既然自己依然如故地从梦里醒了过来,既然阎王爷没有派来小鬼将她带走,就说明自己在生机勃勃的人间还有未了的日子和未了的事儿。晁大娘想,儿子晁家拴是怎么死的哩?是病死还是遭遇不测?是安祥合眼还是死不瞑目?为什么儿子死去那么大的祸事,他入赘的人家不告诉她?不行,不行,她得把这个梦跟来为她送生活物品的村人说说,把她心里的迷惑和疑团说说,请他们帮帮忙,看能不能请到大盖帽为她找一找她的儿子究竟葬身何处?可是上一回村主任才给她送来那么多的生活用品,兴许一个月之内不会亲自或派人来给她送什么东西;于是,她便盼着能不能会有哪个人猛不丁地想起她,然后绕道儿来看看她。
晁大娘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等来盼来的不是晁门峪的哪个人,而是多年前来给她送来儿子晁家拴的音信儿、还把晁家拴的玉麒麟递到她手上的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