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菡萏余香
沈碧君那抹深邃的紫,如被夜色本身吞咽,悄然溶解于朱门之外的混沌。徐安孑然,凝固在霜气弥漫的庭院中央,形单影只,老枣树枯槁的虬枝在刺骨朔风中不住战栗,其声喑哑如老朽临终的喘息,又似某种无法言说的天问,叩击着死寂的虚空,他仰首,目光穿透寒夜,落在那嶙峋似虬龙骨架的枝干剪影上——昔时浓荫蔽日,悬垂着甜腻果实与清脆童声的华盖,如今只剩一具空茫的、向着无尽黑暗伸展的残骸轮廓,沉默得如同命运摊开的、尚未滴落血泪的预言图卷。
枯坐冰阶,砭骨的霜华沿着树皮的沟壑悄然滑落,无声无息地浸润青缎,晕开一片望不见底的苍茫,视线凝滞在树巅那唯一悬垂、焦黑如炭的干瘪枣实上,瞳孔骤散间,那枯焦的一点竟在记忆深处膨胀、鲜活——分明是云儿踮起脚尖攀折嫩枝时,回头冲他咧嘴嬉笑的灿然小脸,齿白如贝,眼底盛满未经世故的星河。
“老爷,时辰到了,都候着呢。。。”管家喑哑的低唤从廊柱浓重的暗翳里渗出,凿碎了徐安泥塑般的凝伫,他缓缓起身,粗粝指腹划过石案上凝结的、形似异域符咒的霜纹,待身形立定,那商海中挥洒自如、游刃有余的“徐三爷”壳子,瞬息间被冷月残酷剥去,原地仅余一道被清辉削刻得锐利而单薄、浸透了无言酸涩的——父亲的背影,在月下投下长长的、无声的碑影。
徐安推开暖阁的门扉,一股凛冽的冬寒随之涌入,烛影幢幢,将他的轮廓拉扯得颀长而扭曲,诡异地延展在冰凉青砖地上,恰似他心头翻涌的、难以名状的沉重涡流,孙若云裹着杏子色锦缎披肩,端坐如塑像,唯有搁在膝上的双手微微蜷紧,云儿偎在暖榻边缘,指尖漫无目的地拨弄着鎏金錾花小手炉,其表面跃动的火焰纹饰。窗畔,徐云瀚沉默如初春新笋般挺立的青竹,侧影镶嵌在深沉的夜幕中,目光穿透窗纸,投向未知的虚茫。
“若云……”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轻微、干涩,几乎被窗棂上凝结、纤细冰晶破裂的微响盖过,“咱家……巢里的凤凰……终究是留不住了。”
“去吧。”孙若云的声音低得如同自深潭底部浮起的叹息,潮湿而沉重,她指尖掠过女儿柔软的发顶,轻柔拈下一片依附其上的、边缘焦枯蜷曲的枣树皮屑,“明早便唤西街吴画师来……给他们兄妹描影留形罢。”目光无意识投向窗外幽庭中那株轮廓模糊的老树,“把今冬的枣树也画进去……待明年它又披上新绿时……兴许仙人俯视云端,还能认出这……孩子们曾攀爬过的旧枝……”
铜壶滴漏,声声如冰珠坠玉盘,直坠子时之渊。徐安书房内,一纸墨香未散的《千字文》静静铺陈。那是云瀚一笔一划摹下的印痕。然而稚拙的字迹之上,数团浓稠如深渊般的墨渍肆意洇染开——正是前日小厮狂喜奔入禀告测灵结果时,徐安骤然失手掀翻砚台泼洒出的惊惶与命运泼墨般涂抹的印记。
陡然,一声穿云裂石般的清唳刺破沉寂夜幕!徐安猛地推开轩窗。但见厚重云幕被无形的巨力撕开一道罅隙,清冷澄澈的月光如天河倾泻,毫无偏差地浇注在老枣树那独冠群枝的最高梢头!更令人屏息的是,在那最孤绝、最苍劲、仿佛刺向天心的枯枝顶巅,竟赫然凝结着一簇玲珑剔透、浑若天成的冰晶!那冰晶剔透玲珑如能工巧匠精心雕琢的琉璃盏,恰恰承接着半泓溶溶月色,在无边幽夜中静谧地燃烧着纯净而清冽的光焰,无声昭示着某种不可言喻的宇宙玄机。
当徐安低缓复述这月下异景时,暖阁内的银丝炭猝然“噼啪”炸开几星金红的炽焰!云儿眼底骤然亮起,那光芒跳跃灵动,仿佛将整座丹霞峰顶燃烧的朝霞都熔炼其中:“爹爹!我那拜师之礼,可是用尽了心眼儿呢!”少女指尖倏然划过空中,带出一道玄之又玄的轨迹,“师父袖袂翻飞时漫溢的丹香呵……恰似……恰似……”她努力地回溯、捕捉那缥缈的气息。
“恰似你满月时,园子里那树垂丝海棠开得正盛的芬芳。”徐安不假思索地接口,话音却已在女儿困惑茫然的眼神中凝固。原来那些被他疏忽、错过的时光碎影,早已在岁月的罅隙里无声沉淀,窖藏成了记忆深处一坛陈醇浓郁的、饱含父爱温存的佳酿。
徐安凝视女儿瞳孔深处那两簇跳动的、鲜活的烛焰,恍惚间仿佛瞥见浴火重生的凤凰虚影在那金红的光芒中舒展开华美绝伦的羽翼。他下意识探手欲触那虚影,却在半途生生凝滞:“丹炉旁淬炼的时光,是以年岁为薪……远非闺中针线绣出的……刹那芳华……”
“可是爹爹!”云儿目光流转,手指轻巧地敲了敲案上那方温润的、质如凝脂的玉镇纸,“您书房里那幅《九霄鸾凤图》,您不也常说……真正的神鸟凤凰,唯有在焚尽桎梏的腐朽旧羽之后,方能涅槃重生,振翅翱翔于无垠青冥吗?”她的反问清澈而有力,带着超越年岁的慧识与通透。
一旁的徐云瀚,袖中的拳头骤然握紧,骨节铮然作响!月光将他挺拔修长的身影投射在素白的窗纸之上,其轮廓竟与家中珍藏、父亲当年离家修真前的英姿画像诡异重叠!孙若云心头陡然被狠狠揪紧,失手打翻了手边的描金缠枝莲茶盏,“哐啷”碎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三叔,我……”少年开口,嗓音沉郁滞重得仿佛背负着故乡连绵的山脉,字字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徐安宽厚的手掌沉稳地落在少年略显单薄的肩头,那衣袍下的嶙峋骨感清晰传至掌心,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记忆里那个在泥水里撒欢、逐着蛙鸣满田埂跑的野孩子,何时悄然拔节,长成了眼前这株临风而立、隐含风霜韧劲的青竹?他引导少年的视线,落回书案上的镇纸——一块棱角峥嵘、由陨落星辰碎片雕琢出的孤狼,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云瀚啊,”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你要记住,最大的孝,不是蜷缩在父母膝前的一勺暖粥……而是站成一座远隔重峦叠嶂、能让爹娘仅凭眺望便能挺直腰杆的山峰……一座足以令他们为之骄傲终生、无惧尘埃侵染的……丰碑!”每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烙印在少年心头。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凛冽夜风骤然席卷书房,搅散了满室沉静的墨香余韵。徐云瀚蓦然转身,望向苍穹深处,璀璨银河如巨大无朋的光带垂落,源头遥指那千里之外贫瘠却温暖的故园山脉。刹那间,灵魂仿佛被一道闪电贯穿:踏上这莫测仙途,或许将错过故园的春耕秋获、爹娘日渐佝偻的身影、炉灶里跳跃的温暖火光……但它终将赠予擎天巨力,足以托起父母弯曲的脊梁,挺立世间!
“三日后……破晓启程。”徐安从黄花梨镶螺钿的精巧木盒中,极其珍重地取出一小包芽尖含雪的“明前雪芽”,“路途……带着它……总该让你爹娘……尝尝他们的儿子,靠自己的气运挣来的……这份真正沾着仙气的‘长生滋味’……”
烛泪无声,一滴,再一滴……凝垂于古拙的青铜烛台,缓慢而执着地凝结成琥珀色的、永恒的印记,深深烙入冰冷的金属肌理。如同这漫长而刻骨的夜晚,必将在时光长河中凝固为撬动命运巨轮的——那个宿命轮转的支点。
月魄如霜,倾泻无垠。徐安独坐回廊暗影之中,木质台柱的冰冷渗入骨髓。老枣树枯枝纵横的残影被清冷月华以浓墨重彩拓印在冰冷的青石地面,那扭曲交错的线条狂放狰狞,竟与祭祀古鼎上预言天机吉凶的灼龟裂纹迹有着诡异的神似——如同混沌虚空在此刻烙下的、昭示无常的天道密文。
他凝望着厢房窗纸上晕开的、跳跃不息的、代表两个年轻生命的温暖橙黄光晕,万籁俱寂之时,一声细微如尘的“吱呀”——
厢房的厚门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推开,徐云瀚仅着单薄中衣的身影悄然走出,冬夜的寒气似乎还未能涤清他衣襟缝隙间残留的药草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