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菡萏余香
“三叔。”少年的声音带着一种撕磨过沙砾的喑哑,指腹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腰间那只由云儿巧手绣制的锦囊,其上针脚细密,纹样却带着少女的稚拙天真,与他此刻低沉的嗓音形成了强烈反差。“方才……我……入梦了……”他抬头望向徐安,月光在他清澈的眼眸中碎成一片粼粼的银色湖面,“梦见了……二叔。他在浩渺云海之上御剑而行……剑柄之上……挂着的……竟……竟是家中灶膛里……未能燃尽的……半截麦草秸……”
话语骤然如断弦般止住。徐安清晰地看见,少年眼眸深处那片因月光折射出的银湖,瞬间碎裂了,只余下沉寂的、冰冷的、无尽的苍茫——那苍茫的光芒,恍然与二十年前那个风雪肆虐的破晓时分,二哥肩头行囊未系紧、在灶火微光中飘摇的麦秸草绳头遥相呼应!光阴何其倥偬……短短二十载尘缘交替,当初那个拖着鼻涕追在父兄身后讨要麦芽糖粒的幼童,竟也在命运磨盘的转动下,悄然褪尽懵懂,于繁华天云城中撑起一方足以让无数人家仰仗生计的广厦……
无声的角落,云儿赤着玲珑剔透、白玉凝脂般的双足,悄然踏过凝结寒露的青石小径而来。那双金线绣花的精美小鞋,静静遗落在回廊最深最浓的暗影转角。她屏息停驻,沐浴在月华最盛的辉光中,目光穿透清寒夜色,凝望着石阶上兄长如古松石雕般静坐的背影——那孤绝的身影被清冷月华赋予了某种圣洁的朦胧银辉。。。
少年,闻得细微足音,蓦然回首——
刹那间,云儿猝不及防地跌入兄长那双平日总是荡漾着温煦和风、此刻却深不见底的瞳孔之中!那里不再有熟悉的暖光与笑意,唯有无边无际的、恍若吞噬了整个寰宇星辰的空洞与寥廓,巨大的虚静向她扑面而来,窒息般的心悸。
“哥……”细若蚊蚋的声音刚刚逸出唇瓣。
一股凛冽如刀的穿廊寒风骤然旋起!卷起地上如盐似霰的碎雪寒霜!云儿单薄的素色细棉中衣瞬间被寒意穿透,肌肤激起细密的战栗!然而,一股更深邃的、源于骨髓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心脏,冻结了血液奔流。
没有任何犹豫,徐云瀚迅速解下自己身上略显宽大的外袍,带着不容置疑的呵护与迅疾,将妹妹娇小的身躯紧紧裹缠起来。那带着体温的粗糙布料隔绝了寒意的侵袭。就在他指尖无意扫过云儿发鬓间那支紫色玉兰绢花时,动作猛地凝滞!——他骤然记起,这瓣瓣精巧、颜色鲜妍的假花,正是深锁在三婶秘不示人的妆奁底部、浸染了她半生回忆的陪嫁旧物。
绢花那冰凉非生的触感,如同最细的银针,猝不及防刺入心尖最柔嫩的软肉。酸楚与疼惜如汹涌潮水瞬间冲垮了眼眶的堤防,滚烫的液体几欲夺眶而出。原来……离别之殇的长篇叙事诗,早已在他们朝夕相处的每一个晨光熹微与暮色四合中埋下了伏笔,只是直到这分离的前夜,才以震耳欲聋之势,轰然奏响了序章!
“走,哥带你上屋脊看星星,”徐云瀚强抑喉间的哽咽和眼底的湿意,刻意让语调显得松快,甚至抬手指尖轻佻地想去拨弄她发鬓间垂落的细幼蝴蝶丝绦,“省得去了那座仙气熏天的大山门,被那里面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们衬得……倒像个刚从土坷垃里刨出来的傻丫头……”
话音未落,一只冰凉却异常坚定的小手猛然攥住了他的手腕!
月色空明如洗,少女清澈剔透的眼眸深处,瞬间燃起两簇极其明亮、仿佛能焚尽世间阴霾的炽热火焰!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带着少女未曾被世俗磨平的棱角与无比坚定的骄傲:“她们……算什么?”纤秀的下颌微微扬起,眼中火焰跳跃燃烧,“我徐云儿的哥哥……”最后的字眼骤然消融在喉间呵出的一团温热白气中,旋即被寒夜狂风无情撕碎吹散,只余下那未竟言语所裹挟的、滚烫灼心的力量,深深灼刻进徐云瀚柔软而疼痛的心房,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那方他亲手雕琢、静静安放于案几一隅的沉香烛台,此时在幽黯中散发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晕,粗犷的木纹在光影下如血脉般流淌。徐云瀚的指尖带着无尽的虔诚与不易察觉的颤抖,缓缓抚过烛台侧壁那略显稚拙却饱含深意的龟甲纹路——无数个无眠之夜的辛勤打磨,化作尘埃般细密的松木碎屑,顽固地藏匿在他整齐指甲的缝隙之中,此刻在微光映照下闪烁着细碎如金砂般的光芒,无声地诉说着那镌刻在光阴里的、深沉无声的守护之意。
“哥哥?”云儿轻软如梦呓般的声音倏然自锦绣帷幔垂落的深处飘荡而出,带着惺忪睡意和全然的依赖。她披散着如瀑长发,坐在锦绣床帷边缘,清泠的月光如最高明画师的笔触,自轩窗流泻而入,精准地将她柔美的侧影裁切成一幅充满留白意境的水墨孤品,纤浓合度,动人心魄。
徐云瀚凝视着妹妹在月色中朦胧的剪影,心尖如同被最轻柔的羽毛拂过,连呼吸都为之凝滞。七日后的破晓,天云宗那宣告乾坤轮转的洪钟必将撼动整座巍峨山门……然而此刻,云儿眼底那片最纯净、如初生星辰般的微光,将是他未来漫漫仙途上,无论面对如何寂寥苍茫的虚空、翻越怎样险峻的群山沟壑,都须深深烙印于心头最温软之地的那一点不灭心灯,足以慰藉千古长夜。
他终于将那份凝聚了无数夜晚心血的重托捧至云儿面前。指腹不自觉地反复摩挲着烛台底部那为掩盖刀工笨拙而特意雕琢的、象征坚韧与长久的龟甲纹络。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与不易察觉的羞赧,却又被眼中磅礴的柔情托起:“云儿,这是哥……笨手拙刀,用了好些心神刻出来的粗物……”喉头微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却执着而灼热地锁住妹妹,“盼这沉香凝成的菡萏烛台,能在我不在你身边的悠长岁月里……替你照亮些许孤寂的夜晚,做个伴儿。往后……若是想念了……便点燃它……那案前摇曳的一点心火……便是我……在亿万里外亦为你燃起的不灭心灯……纵隔关山千重、尘寰万载……亦为你长明不熄……”
云儿屏气凝神,用双手极其庄重地承接过烛台。她低垂着如画的眉眼,小小的指尖带着虔诚的眷恋,一遍遍、无比仔细地抚过每一道或深或浅的刀痕,每一处粗糙或光润的棱角。皎洁月光勾勒出她专注而圣洁的侧影轮廓。良久,她缓缓抬起脸,唇角弯起一个极清甜、极绚烂、足以融化寒冰的笑容,眼底仿佛有星光溢出:“云儿……好欢喜!它独一无二……只要是哥哥亲手做的,便是世上最好,云儿都欢喜到心坎儿里去!”蓦地,她眼中又划过一丝惊慌,小嘴懊恼地微微噘起,“可是……可是云儿……都忘了……也……也要给哥哥准备……”
徐云瀚闻言,眸光瞬间温柔得要滴出水来,仿佛春水初融。他抬起带着薄茧的大手,带着能包容世间一切的宠溺,极轻柔地揉了揉妹妹那光滑如云锦的头顶发丝。
“傻丫头,”他的嗓音温和如春风拂柳,笑意深入眼底,“你已经给了我……这世间最珍贵的礼物啊……”他顿了顿,望着妹妹清亮无瑕的瞳仁,声音低沉而充满无坚不摧的力量,“只要你……此生康健、岁岁平安、长乐无忧……纵使我远在星河彼岸、踏破九天无觅处……哥哥的心……也终因你的安稳恬淡……永驻一片晴空暖阳,再无阴霾凄冷……”
摇曳的烛光仿佛也领会了这沉甸如山的誓言与祈愿。光影明灭间,眼尖的云儿分明瞥见在那沉香烛台浑厚坚实的底座内壁,被人用带着刻骨铭心情感的刻刀,一笔、一划,倾注了全部生命重量般,镂刻下十个既娟秀又隐含着某种天地道蕴的、永恒的小字:
“菡萏重开日,心灯永照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