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笔落天云
“后来,你二叔飞向仙门,我跟着商队谋生,唯有你爹留在村里,守着老屋与田陇。”徐安的目光变得悠远,穿透了岁月的烟尘,“每次我归乡,他总笑着说村里是如何自在逍遥,乡邻是如何和睦亲厚。可有一回我半夜醒来……月光冰冷,却见他一动不动立在院中,身影孤峭,就那么痴痴望着……这个方向。”他抬手,指向远方天云城灰白的尖顶。
少年低下头,纤细的手指相互绞紧。父亲深夜独坐门槛上的背影,烟草明明灭灭的微光,还有提起二叔时眼中转瞬即逝、复杂难辨的情绪……所有的碎片在此刻轰然拼合,砸落在少年心间。
“三叔,”他再次抬头,眼中既有憧憬的火花,也有面对莫测前路的惶恐,“那遴选大典……真能让我踏上仙途吗?”
徐安的神情柔和下来,大手覆上少年头顶的发丝,轻轻揉了揉。“这要看仙缘造化了。十年一开的盛典,从数万孩童中能脱颖而出的,不过百人罢了。但你有徐家的根骨血脉,当年你二叔,就是凭着这个叩开了天云宗的大门。”
“那……”少年眼中闪过一丝不安的希冀,“如果我被选中了……我爹他会高兴吗?”
“他呀,”徐安唇边泛起一丝了然的微笑,“定会一边气哼哼地骂你二叔是个‘带坏侄儿的混账’,一边……又悄悄地溜进祠堂,在祖宗牌位前点上三炷香,磕上几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马车转过山隘最后一个弯道,天云城庞大的躯体猝不及防地撞入视野,再无遮挡。
高达十丈的灰白巨墙由整块巨石垒砌,在沉落的斜阳熔金中流淌着冷硬如金属的光泽。城门上方,“天云城”三个遒劲大字仿佛蕴含着沛然莫御的力量,徐云瀚只瞥了一眼,便觉一股无形的威压涌来,头晕目眩。
残阳将青石的肌理浸透成浑厚琥珀。徐安勒紧缰绳的指尖微微发白。蜿蜒入城的长队弥漫着尘土、马汗、新晾槐花与马粪混杂的气味。卫兵铁甲相撞的铿锵锐响惊起檐角成片的灰鸽,扑啦啦掠过玄色军旗。徐云瀚死死盯着城楼高处猎猎作响的大旗,金线绣成的“天云”二字在黄昏的明暗交替中诡异地吞吐着光焰。
车轮随着人流缓慢前移。轮至叔侄二人,一位皮甲佩刀、面若磐石的中年军官大步而来,步伐沉稳如桩,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却也隐含着一丝阅尽千帆的温和。
“例行查验。”声音洪亮有力,不失礼节,“二位从何而来?入城何事?”
徐安闻言俐落跃下马车,脸上绽开一副温煦又不失精明的笑容,拱手朗声道:“刘领队!这半年未见,你这龙行虎步的,气色倒是越发精神了!”
那军官定睛一看,刚毅的面容瞬间如春水解冻,爆出一阵爽朗大笑:“哈!徐老板!我就说看着眼熟!咱们可有半年没照面了!”他目光如探灯般扫向马车上的少年,嘴角勾起促狭的弧度,“这位俊俏小公子是……?”他故意拖长了腔调,“该不会是您在外……”
“刘熊!”徐安急得直呼其名,耳根腾地烧红,忙压低了嗓子,“口无遮拦!这孩子面前你浑说什么!这若让你嫂子听了去……”他作势虚点对方,眉眼间的窘迫不似作伪。
“哈哈哈!玩笑!玩笑耳!”刘队长大手豪迈地拍在徐安肩上,震得他微微一晃,“谁不知道徐老板是咱天云城里出了名儿的‘惧……咳,顾家好郎君!”他转向徐云瀚,神情立刻切换为和蔼可亲,“小公子是头一回来咱们天云城?”
徐云瀚连忙正色行礼:“刘叔叔好。确是头一次,奉家父之命随三叔来开开眼界。”
“好!少年有为!”刘队长赞许点头,随即又侧身靠近徐安,声音压低了几分,“不过老徐,说真的,你大哥他……竟舍得让这根独苗出远门?我记得当年你离村时,他可是……”
徐安面上的笑容淡了些,轻轻喟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云瀚这孩子有几分天分,大哥……是想让他来碰碰仙缘,试试半年后的遴选大典。”
刘队长闻言神色骤然一肃,目光如实质般在少年周身转了两圈,若有所思地点头:“竟是为此……”他忽地想起什么,探手入怀摸出个油纸小包,“嗐,差点忘了!我家那口子弄的芝麻糖,小公子尝尝咱们天云的土味儿。”
“多谢刘兄!”徐安含笑接过,同时也顺势自袖中滑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一点茶资,给守城的兄弟们添碗热乎的。”
“哎!这可使不得!”刘队长连忙推拒,“你们商队平常……”
“拿着!”徐安不容分说地将锦囊塞进对方指缝,“兄弟们日夜熬守辛苦,算不得什么。对了,刘兄,最近城里……可还安宁如常?”
刘队长握住锦囊,警惕地扫了一眼周围,声音愈发低沉:“面上倒是风平浪静……可暗地里,怕是不太清净了。前几日城南……出了桩极其古怪的事儿……”他忽然瞥见少年那双充满好奇、一眨不眨望着自己的眼,猛地住了口,笑道,“罢了罢了,这些碎嘴之事改日得空再叙!你们快进城吧!”
他霍然转身,对守卫扬起手:“放行——!”
徐安再次拱手致谢,重新驾起马车。车轮轧过青石门槛,发出沉闷的回响。
身后那巨大的拱门缓缓退入夕照的影中。而前方,一个汇聚了人烟繁华、喧嚣鼎沸与修真玄机的广阔世界,正裹挟着万种气息、千种声响、百般色彩,如一幅流光溢彩的巨幅画卷,在少年徐云瀚骤然扩张的眼界与心跳声中,轰轰烈烈地铺展开来……